第313章 白马夜话(2/2)

“算在贾南风头上?算在司马伦头上?还是算在……清君侧的将军头上?”诸葛瞻逼视着他,“我说这些,不是要指责将军,而是想说——我们都手上沾血,我们都背负罪孽。区别只在于,流这些血,是为了让更多人将来不再流血,还是只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的野心。”

文鸯闭上眼睛。邺城的画面在脑中翻腾:那些被火烧死的百姓,那些被溃兵劫掠的妇女,那些在巷战中误杀的孩童……

“最后一个问题。”他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若某……若某留在河北,与司马伦整顿兵马,与你军决战。结果会如何?”

诸葛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将军觉得呢?”

文鸯苦笑:“某知道答案。即便某在,河北也挡不住汉军。军心已散,民心已失,粮草不济……无非是多撑几个月,多死几万人,结局不会改变。”

“但将军还是想问,对吗?”诸葛瞻理解地点头,“因为武将的尊严,因为忠义的名义,因为……不甘心。”

文鸯没有否认。

“那我告诉将军,”诸葛瞻坐回座位,语气平静而坚定,“若将军真与司马伦死守河北,我军北伐时,会付出至少五万伤亡,河北百姓会再死十万以上。最后,邺城还是会破,司马伦或许会逃亡,或许会死,而将军你——”

他顿了顿:“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被司马伦出卖,要么沦为流寇。无论哪种结局,对将军,对河北,对天下,都是最坏的。”

这话残酷,但真实。

文鸯知道,诸葛瞻说的是事实。从司马伦夺他兵权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在这盘棋里,已经成了弃子。

“所以……”他喃喃,“某该投降?”

“不是投降。”诸葛瞻正色道,“是选择。选择一条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的路,选择一种更高级的忠义。”

门外传来脚步声,李烨端着姜茶和炭盆进来。炭火点燃,屋里渐渐暖和起来。姜茶的香气弥漫开来,带着辛辣的温暖。

诸葛瞻亲自倒了两碗,推给文鸯一碗:“将军,喝点姜茶,驱驱寒。”

文鸯接过,碗壁烫手,但那股暖意却顺着掌心,一点点传遍全身。他喝了一口,姜的辛辣直冲喉咙,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小心烫。”诸葛瞻也喝了一口,然后放下碗,“将军的问题问完了,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将军。”

“请问。”

“第一个问题:将军今后有何打算?”

文鸯沉默良久,缓缓摇头:“不知道。某来此,就是想知道答案。”

“第二个问题:将军可曾想过,司马炎给你的虎符,如今在司马伦手中,这意味着什么?”

文鸯眼神一黯。那半枚虎符——先帝司马炎临终前留下的虎符,代表着可以调动天下兵马的权力,在破邺城后就被司马伦以“统一调度”为由收走了。他讨要过几次,司马伦总是推脱“时机未到”。

文鸯声音苦涩,“意味着某已经失去了信任,或者说……司马伦根本不承认先帝给予某的托付。”

“不止。”诸葛瞻摇头,“这意味着,在司马伦眼中,将军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清君侧需要将军的威望和勇武,但坐稳江山后,将军这样的人——功高震主、手握先帝遗命、在军中威望极高——就成了最大的威胁。”

文鸯握紧了拳头。其实他早就明白,只是不愿承认。

“将军可知,司马伦正在做什么?”诸葛瞻忽然问。

文鸯抬头。

“据我所知,”诸葛瞻缓缓道,“他派了密使,走太行山小道,正往洛阳来。”

文鸯瞳孔一缩:“他果然还是想要……和谈么?”

“不是想,是已经在做了。”诸葛瞻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推给文鸯,“这是三日前截获的情报。司马伦的密使带着他的亲笔信,信中提出:愿以黄河为界,晋室称臣纳贡,但求保全司马宗室,永镇河北。”

文鸯颤抖着手拿起密报。上面确实是司马伦的笔迹,盖着赵王印信。条件写得很清楚:晋室向汉称臣,每年纳贡,但汉军不得过黄河,司马氏继续统治河北,世袭罔替。

“他……他怎么能……”文鸯气得说不出话。

“他当然能。”诸葛瞻平静地说,“因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保住司马氏的权位,至于用什么方式——称臣也好,纳贡也罢,都无所谓。而将军你,”他看向文鸯,“会成为这个交易里,第一个被牺牲的筹码。”

“为什么?”

“因为你的存在,会让这个交易不稳。”诸葛瞻解释,“一个在河北军中威望极高的将领,一个手握先皇遗命的人,如果反对和谈,振臂一呼,司马伦的统治就会动摇。所以,他必须除掉你——或者,借我的手除掉你。”

文鸯如遭雷击。

他想起离开邺城前,司马伦那看似挽留实则催促的态度;想起那些在城中悄悄传播的、说他“居功自傲”“欲图不轨”的流言;想起出城时,守门士卒那同情的眼神……

原来,从他交出兵权的那一刻起,司马伦就已经在为他准备坟墓了。

“所以将军此次南渡,”诸葛斟轻声道,“某种意义上,是救了自己一命。”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炭火噼啪作响,姜茶的香气渐渐淡去。

良久,文鸯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迷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清明。

“诸葛丞相,”他缓缓道,“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若某……若某想走你说的那条路,那条忠义之路,”文鸯一字一句,“该怎么做?”

诸葛瞻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深沉的、如释重负的欣慰。

“将军留在这。”他缓缓道,“不是囚禁,不是软禁,而是……做客。我会安排将军见一些人——我军的将领,我军的官员,书院的学生,田间的农夫。将军可以亲眼看看,大汉治下的百姓过得如何,新政推行得如何。”

“然后呢?”

“然后,将军自己决定。”诸葛瞻摊手,“若将军觉得这条路不对,我可亲自送将军渡河回河北,绝不为难。若将军觉得……或许可以试试另一条路,那我们可以继续谈。”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但无论如何,我要将军知道:在我眼中,你文鸯不是一个需要招降的敌将,而是一个在乱世中坚守忠义、最终却被辜负的英雄。英雄可以战死,但不应成为野心家的筹码,更不应死在阴谋之下。”

文鸯眼眶忽然一热。

多少年了,自从父亲文钦死后,再没有人称他为“英雄”。在河北,他是工具,是刀,是需要时捧起、不需要时丢弃的棋子。而在敌人这里,在这个他曾经视为最大对手的人口中,他听到了这个词。

不是恭维,不是收买,而是一种……理解。

“某……需要时间。”文鸯最终说。

“我有的是时间。”诸葛瞻微笑,“天下统一,不差这十天半月。但将军的困惑,需要尽快解答。”

他起身:“将军好生休息。李烨会留在此地,将军有任何需要,随时找他。三日后,会有人送将军去洛阳——不是押送,是邀请。将军可愿?”

文鸯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好。”诸葛瞻拱手,“那日后,洛阳见。”

他转身出门,李烨跟上。走到营寨门口时,李烨忍不住问:“丞相,就这样……放他在白马?万一他变了主意……”

“他不会。”诸葛瞻翻身上马,望向那间木屋,“一个已经看清前路是悬崖的人,不会转身再跳下去。”

晨光终于冲破云层,照在黄河上,泛起万点金光。

对岸,河北的土地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另一个世界。

而文鸯站在窗前,望着诸葛瞻一行人策马离去的背影。

姜茶还温着。

炭火正旺。

而他心中那个冻结已久的角落,终于开始融化,开始有了……方向。

洛阳。

那里会有什么在等他?

他不知道。

但他第一次觉得,或许,真的可以去看看。

去看看那个不一样的天下,去看看那条……不一样的忠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