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珠痕疑(2/2)
璎珞见他神色动摇,知道火候到了,不能再深,否则会引起他的警惕和反弹。她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一丝温暖的关切,将话题轻轻拉回他最初讲述的、更“安全”的部分:
“不过,春望哥,你刚才说起小时候……你说你爹曾五次丢下你,你娘五次捡回你……那时日子,一定很难吧?”
袁春望从短暂的失神中被拉回,听到这个问题,他眼底掠过一丝更深的阴霾,那是对养父母复杂情感的真实流露,与之前的滔天恨意相比,反而更显出一种人性化的痛苦。
“逃荒的年月,人不如狗。” 他嗓音沙哑,带着回忆的粗粝感,“爹……养父,嫌我拖累,每次觉得熬不过去了,就把我扔在路边、破庙、甚至乱葬岗。娘……养母,每次都是哭着,偷偷折返,把我捡回去。她说,‘捡回来了,就是命,不能扔’。”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菩提子上,这次带上了更复杂的情绪。“她临死前,才告诉我,我不是她亲生的。是她在逃荒路上,从一个饿死的妇人怀里……捡来的。唯一的物件,就是这串珠子,当时挂在我脖子上。”
这才是更接近“真实”版本的叙述,虽然可能依旧隐藏了最关键的身份信息(雍正私生子),但至少关于“寻亲”的起点,描述得更符合一个濒死农妇的认知水平——“京城”、“金大爷”、“信物”,而不是明确指出“皇帝”、“皇子”。
璎珞心中了然,却做出认真倾听、并顺着这个版本思考的样子:“所以,你娘……养母,她其实也不知道你亲生父母究竟是谁,具体在哪里,只是凭着这珠子和大概的印象,让你去寻?”
袁春望缓缓点了点头,这一次,点头的动作带着一丝迟滞。他好像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养母交代的模糊性。
“那你找到那位‘金大爷’时,” 璎珞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亲口承认了这珠子是他的?承认了你是他的……骨肉?”
袁春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记忆的画面翻滚起来。暖阁外间,那个拿着银剪子、笑容扭曲的八叔,把玩着珠子,说的却是:“这东西,你娘也配留着?” 他追问父亲,八叔只是嗤笑,然后便是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羞辱……自始至终,他好像……并没有见到那个应该被称作“父亲”的人,亲口确认或否认什么。所有的“认定”,似乎都来自于八叔的言辞、那座府邸的显赫、以及之后入宫所见所闻拼凑出的“事实”。
一股冰冷的、带着不确定性的寒意,悄然顺着脊椎爬升。
璎珞看着他骤然苍白几分的脸色和眼中闪过的迷茫,知道那颗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它还很微弱,随时可能被更强大的恨意碾碎,但毕竟,已经埋了进去。
她不再追问,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他依旧攥着珠子的手背上。他的手冷得像冰。
“春望哥,” 她望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说的却是基于当前“已知”信息的、最“合理”的安慰,“不管过去怎样,不管有没有找对人,珠子是你娘留给你的念想,这一点不会变。你受的苦,遭的罪,也都是真的。在这宫里,咱们……都得往前看。有些事,或许永远也弄不清楚,但人活着,总得给自己找个能喘气的念想,不是吗?”
她没有否定他的仇恨(那太虚伪),也没有肯定他的认定(那会加固误解),只是将焦点拉回“当下”和“活下去”,并悄悄将“寻亲真相”归类为“或许永远弄不清楚”的范畴,为他日后可能的动摇,留出了一丝心理上的空间。
袁春望久久没有言语,只是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又看看掌中那颗承载了太多血腥与谜团的菩提子。灯火将他沉默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仿佛内心也在经历着无声的动荡。
窗外,紫禁城的夜,依旧深沉如墨,掩盖着无数秘密与谎言。但在这间陋室一隅,一粒微小的、关于“真相可能并非如此”的尘埃,已经悄然落定。
它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但有些改变,往往始于最微末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