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桃园风雨夜(1/2)

天擦黑时,雨下来了。

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几滴,敲在青瓦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张勇翼正蹲在屋檐下修补一副马鞍——那鞍子用了三十年,皮面磨得发亮,铆钉锈了好几处。他嘴里叼着两根牛皮绳,含糊不清地哼着小调,手中的锥子穿过厚实的皮革,动作熟练得闭着眼都能完成。

敲门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不轻不重,三下,带着某种熟悉的节奏。

张勇翼愣了愣,竖起耳朵。雨声中,那敲门声又响了三下——笃,笃笃。

“谁呀?”他扯着嗓子喊,手里活计没停。这个时辰,镇上该收摊的都收摊了,不该有客来。

门外没应声。

张勇翼皱起眉头,把锥子往鞍子上一插,起身去开门。木门老旧,门轴缺油,拉开时发出长长的“吱呀——”声,在雨夜里传得很远。

然后他看见了门外的人。

青布长衫,身形挺拔,站在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里,肩头落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那人抬眼看来,眉眼在光影中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张勇翼心头猛地一跳。

那是一双他看了二十年的眼睛。

小时候怯生生的,练武时倔强的,离开时含泪的……一百三十四年过去,这双眼睛深邃了许多,沉淀了太多张勇翼看不懂的东西,但眼底那份澄澈,那份独属于“刘渊”的神采,没变。

“三叔。”

声音响起时,张勇翼手里的马鞭“啪嗒”掉在地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溅开水花。灯笼在风里摇晃,光也跟着晃,把刘渊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哎呀——!”

这一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炸雷似的,惊得隔壁院子里的狗汪汪叫起来。张勇翼一步跨出门槛,蒲扇大的巴掌重重拍在刘渊肩上,力道大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一掌,他没收着力。

可刘渊只是晃了晃,脚下纹丝不动。

张勇翼眼圈“唰”地红了。

“大侄子呀!”他声音发颤,手指死死抓着刘渊的肩膀,像是怕一松手这人就会消失,“你这一走就是一百多年!快想死你三叔了!”

一百三十四年七个月零九天。张勇翼没算过,但他心里有本账,从刘渊离开桃园镇那天起,每一天都在账上。

“三叔,我回来了。”刘渊的声音也有些哽。

“回来好!回来好!”张勇翼语无伦次,扭头冲院里吼,“大哥!二哥!快出来!看看谁回来了!”

他这一嗓子,惊醒了整个小院。

东厢房的窗户“哐当”推开,关忠云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攥着本账册:“老三,你鬼叫什——么……”

话尾的音调变了。

关忠云瞪大眼睛,账册从手里滑落,啪嗒掉在窗台上。他愣了三息,猛地缩回头,接着屋里传来桌椅碰撞的声音,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正房的门几乎是被撞开的。

刘义弘站在门口,身上还披着外衣,显然是从榻上起身的。雨水被风吹进门廊,打湿了他花白的鬓角,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门口的人影。

灯笼的光在这一刻稳住了。

刘渊的脸清晰地呈现在暖黄的光晕里——和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眉宇间少了稚气,多了风霜,像是被岁月这把钝刀细细打磨过,轮廓更硬朗,气质更沉静。

静得能听见雨水敲打瓦片的声音。

然后刘义弘深深吸了口气,那口气吸得悠长,像要把百年的思念都吸进肺腑里。他走下台阶,一步,两步,脚步稳得不像个老人。

“原来是刘渊贤侄。”

五个字,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在舌尖上滚过千遍。

关忠云这时才从屋里冲出来,鞋都没穿好,一只脚趿拉着布鞋,一只脚光着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他冲到刘渊面前,想说什么,嘴唇哆嗦了几下,最后只挤出一句:“快进门来!快进门来!”

“外面雨大,先进屋。”刘义弘侧身让路,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张勇翼这才反应过来,拉着刘渊往院里走,一边走一边嚷嚷:“老婆子!烧水!沏茶!不,烫酒!把我那坛三十年的老酒挖出来!”

厨房里传来关婶的应声,接着是锅碗瓢盆叮当响。

小院还是老样子。

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厢房各两间,院中央一张青石桌,四个石凳被雨水洗得发亮。东墙根下立着兵器架,上面横着一杆丈二乌铁枪——枪头寒光隐现,红缨被雨水打湿,颜色深得像血。那是张勇翼的命根子,每天都要擦拭三遍。

西墙边开了一小片菜畦,雨打青菜,绿得发亮。墙角那棵老桃树还在,树干粗得一人合抱不过来,枝桠伸到了院外。正是花期,满树粉白的花在雨中颤动,不时有花瓣飘落,混在雨里,铺了一地。

唯一的新物件是正房门楣上那块匾——“桃园三义”,黑底金字,漆有些剥落了。

刘渊的目光在那块匾上停留片刻。

“去年镇上给立的。”关忠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搓着手笑,“说咱们三兄弟义薄云天,养出了你这条真龙,该留个念想。”

“狗屁真龙!”张勇翼啐了一口,“我大侄子就是大侄子,什么龙不龙的!”

话虽这么说,他脸上却带着藏不住的自豪。

四人进了正屋。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关忠云的手笔——画技一般,但字写得颇有风骨。靠窗的条案上供着香炉,青烟袅袅,味道是寻常的檀香。

刘渊记得,这里原先供的是父母灵位。现在灵位还在,但移到了偏厅。

“坐坐坐!”关忠云手忙脚乱地搬椅子,“别拘束,就跟回家一样——可不就是回家嘛!”

刘义弘在主位坐下,指了指身边的椅子:“渊儿,坐这儿。”

那是以前刘渊常坐的位置,挨着大叔,对面是二叔三叔。他依言坐下,触到冰凉的木质椅背,心头却涌起一股暖意。

一百三十四年了,这把椅子居然还在。

张勇翼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眼睛还黏在他脸上,上下打量着:“瘦了!天庭是不是不管饭?怎么比走的时候还瘦?”

刘渊失笑:“三叔,我早已辟谷,不需要……”

“辟什么谷!”张勇翼瞪眼,“不吃饭怎么行?你看你,脸上都没二两肉!不行,今晚让你婶子多做几个菜,好好补补!”

关忠云也凑过来,圆脸上满是关切:“在那边……过得可好?受没受委屈?”

“都好。”刘渊点头,“师傅待我如亲子,陛下也……”

“听说你当上双川镇守使了?”关忠云眼睛亮了,“管着烬雪关和望霞川?那可是北境咽喉!还有那什么……平定造化绿液价格?这事儿在人间都传疯了!”

张勇翼一拍大腿:“对对对!街上说书的讲得可邪乎了!说你用三枚蟠桃,就把天庭那些奸商耍得团团转,天帝当场就封你当储君!是不是真的?”

“储君”二字一出,屋里安静了一瞬。

关忠云脸色微变,连忙打圆场:“三弟!休要胡说!什么储君不储君的,那是咱们能议论的吗?”

“怕什么?”张勇翼梗着脖子,“大侄子是自己人!”

“自己人也不能乱说!”关忠云压低声音,“隔墙有耳,你不懂?渊儿现在身份不同,一句话传出去,都可能惹来祸事!”

刘义弘一直沉默着,此刻才缓缓开口:“忠云说得对。三弟,慎言。”

张勇翼张张嘴,最终悻悻道:“我这不是高兴嘛……”

刘渊看着三位叔叔,心中暖流涌动。一百多年了,他们还是这样——三叔莽直,二叔圆滑,大叔沉稳。在他面前,他们从来没变过。

“是真的。”他轻声开口。

三人同时看向他。

“天帝陛下确实册封我为储君。”刘渊说,“所以这次回来,一是探望叔叔们,二来……也有些东西要交给你们。”

他从袖中取出三个玉盒,放在八仙桌上。玉盒只有巴掌大小,通体温润如脂,盒盖上雕着蟠桃纹样,那纹样不是刻上去的,而是天然生长在玉中的脉络,隐隐有流光转动。

“这是……”关忠云眼睛亮了。

刘渊打开其中一个盒盖。

霎时间,满室生香。

那香气无法形容,非花非果,清冽中带着甘甜,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星辰宇宙的浩瀚感。吸一口,便觉神清气爽,连屋里积年的檀香气都被涤荡一空。玉盒中,一枚桃子静静躺着,表皮晶莹如羊脂白玉,却又比玉更温润,内里隐隐有金色光华流转,仿佛封存着一小片浓缩的朝霞。

张勇翼张大了嘴。

关忠云的手停在半空。

连一向沉稳的刘义弘,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九千年一熟的蟠桃。”刘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吃了可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

他依次将玉盒推到三人面前:“这是侄儿的一点心意。”

死寂。

只有雨声敲打屋檐,淅淅沥沥,如时光流逝。

许久,张勇翼咽了口唾沫,声音发干:“这、这就是……蟠桃?”

“天庭蟠桃园里的。”刘渊点头,“陛下亲赐。”

关忠云颤着手想去摸,又缩回来,看向刘渊:“给……给我们的?”

“三位叔叔养育之恩,教导之情,刘渊没齿难忘。”刘渊起身,郑重躬身,“此物虽珍,不及恩情万一。”

刘义弘闭上眼,喉结滚动。再睁开时,老人眼中水光一闪而逝,但很快隐去。他没有推辞,只是重重点头:“好,好孩子。”

张勇翼却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哈哈大笑。他一拍桌子,震得玉盒都跳了跳:“好家伙!这下咱们三个老家伙也能长生不老了!诶,大侄子——”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那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你真用蟠桃设局,来了个‘二桃杀三士’?”

“三弟!”刘义弘这次是真的呵斥了。

张勇翼缩了缩脖子,但眼神还是好奇。

刘渊失笑:“那是民间谣传。我在天庭确实用计谋扳倒了一些对手,但没到‘杀三士’的地步。这蟠桃……一共五枚,三枚给叔叔们,还有两枚……”

他顿了顿。

张勇翼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还有两枚给谁?不会是给那个曹孟达吧?”

气氛微妙地变了。

关忠云咳嗽一声,看向刘渊:“贤侄啊,那曹先生……确实对你有恩。当年你拜入玄霄宗,是他写的荐书;后来你在宗门修行,他也没少打点。这份情,是该还。”

“还什么还!”张勇翼哼道,“他就是个投机客!当年看中渊儿天赋,才下本钱投资,现在渊儿出息了,他就等着收回报!要我说,这蟠桃就不该给他!咱们桃园三义把你养大,他曹孟达出了几分力?”

“话不能这么说。”关忠云摇头,“人情世故,有来有往。曹孟达在渊儿身上耗费不少精力财力,如今得些回报,理所应当。况且……多个朋友多条路,曹家在朝在野都有势力,将来对渊儿也有助益。”

刘义弘一直沉默着,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想事情时的习惯。

刘渊低着头,看着桌上三个玉盒。盒中蟠桃散发的光华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

张勇翼说得对,曹孟达确实是“投资”。当年那位曹家家主看中他天赋异禀,便大力资助——从修行资源到人脉打点,甚至在他初入玄霄宗时,曹家暗中打点,让他免去了许多新弟子都要经历的刁难。

但这份“恩情”背后,是明确的期望。曹孟达曾当着刘渊的面说过:“老夫这辈子投资过不少人,你是最值得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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