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塬上麦初黄(1/2)
残阳如血,泼洒在陕西境内连绵起伏的黄土塬上。那土塬像是被岁月揉皱的褐黄色锦缎,从天际一直铺到视线尽头,每一道沟壑里都沉淀着千年的风沙与民生的苦乐。官道旁的谷穗沉得几乎要坠到田垄里,饱满的颗粒把麦秆压成了一道温柔的弧线,风一吹,金黄的麦浪便顺着塬坡层层起伏,像是大地在呼吸。空气中弥漫着新麦特有的清甜,混着黄土的腥气,在暮色将至的天地间漫开——这是近三年来,被旱灾、蝗灾、兵灾轮番啃噬的陕西,头一次迎来这样像样的丰收,像样到让人心头发颤,不敢相信是真的。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恋恋不舍地从塬顶沉下去,把天边的云彩染成了一片烧红的灰烬。官道上,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正缓缓挪动,像是一串被风吹散的败草。他们原是高迎祥麾下的义军,铠甲早就磨破了边,刀剑也锈迹斑斑,可如今肩上扛的不是长枪,而是半旧的锄头;背上背的不是干粮袋,而是装满新麦的粗布囊,袋口扎得不紧,几粒金黄的麦子时不时滚出来,落在尘土里,又被后面人的脚无意识地碾进泥里。
队伍末尾,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望了眼远处山头——那里,一面绣着“闯”字的大旗正孤零零地插在土坡上,风一吹,旗角无力地耷拉着,像是也泄了气。他的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还带着几分当年跟着闯王冲锋时的亮气,可这亮气,此刻正被“回家”两个字一点点压下去。身旁的少年郎不过十三四岁,也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粗布短褂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扯了扯汉子的衣角,声音细弱却坚定:“爹,咱回村吧,地里的玉米该熟了,再不回去,就要被邻村的人拾走了。跟着闯王……是能打胜仗,可胜仗填不饱肚子啊,妹妹还在家里等着咱带粮回去呢。”
汉子喉结滚了滚,想说些什么,比如“闯王待咱们不薄”,比如“当年若不是闯王,咱早饿死了”,可话到嘴边,终究成了一声叹息。他沉默着别过头,把那面“闯”字大旗的影子从眼里抹去,脚下的步子却比刚才快了些,像是怕慢一步,就会被那面旗勾住,再也回不了家。
这样的场景,连日来在陕西各处的官道、田埂、山路口上演。昨天是陕南来的流民,扛着农具往汉中方向走;今天是陕北的汉子,背着粮袋往延安府去;明天,或许又会有渭水畔的农户,牵着瘦马,带着妻儿,朝着自家那几亩刚收过麦的田地挪去。丰收像一剂解药,解了饥寒,却也解了义军将士心里的“气”——当年揭竿而起,是因为活不下去,如今能活下去了,谁还愿意提着脑袋打仗?
洪承畴就站在营寨的土城墙上,玄色便服被晚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银白色的衬里。他望着那些渐行渐远的背影,指节因攥紧了腰间的刀柄而泛白,连带着指腹上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都泛起了一层青白。身后的亲兵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这份暮色里的沉寂:“督师,今日又走了三百二十七人,都是陕南、陕北来的饥民,小的问过了,都说家里的地不能荒,今年收了麦,得赶紧回去种秋粮……”
“知道了。”洪承畴的声音听着轻快,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笑意,可那笑意里,却裹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触到的皮肤滚烫——这些日子,为了驱赶流民、坚壁清野,他几乎没合过眼,白天要调兵遣将,防止义军趁乱反扑,夜里要处理文书,核算粮草,连喝口热茶的功夫都没有,身子早就熬得发虚,只是这份虚,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出来。
亲兵还想说些什么,比如“营中弟兄们也有些人心浮动”,可话到嘴边,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另一个亲兵快步跑过来,在洪承畴身后躬身行礼:“督师,闯王帐下的人来了,说……闯王病已大好,问您何时有空,他亲自来拜会。”
洪承畴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隐了下去。他转过身,望着远处那座独立的营帐——那是他特意给高迎祥安排的,离中军帐不远,却也不近,既显了礼遇,又存了防备。“告诉闯王,”他顿了顿,声音里的疲惫淡了些,多了几分沉稳,“今夜我在中军大帐候着他,就说……我要与他秉烛夜谈。”
此时的高迎祥,正站在自己的营帐里。他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衬得脸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前些日子,他染上了风寒,高烧不退,昏睡了三天三夜,差点没挺过来,如今病刚好,脸色还有些苍白,却已能下床走动。听见亲兵来报“洪督师请您去中军帐秉烛夜谈”,他眉头一挑,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意。
洪承畴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病着的时候,洪承畴不攻不打,只派医官送药,如今他病好了,却要“秉烛夜谈”?是想劝降,还是想设下陷阱?高迎祥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短剑,那是他当年在边地当兵时,用第一笔军饷买的,如今剑鞘上的铜饰都磨亮了,却依旧锋利。“带路,去中军帐。”他甩下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果决,转身走出了营帐——他倒要看看,这位斗了半辈子的老对手,到底想跟他谈些什么。
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八根牛油大烛立在帐内四角,火焰烧得正旺,把整个营帐照得如同白昼,连帐壁上挂着的陕西舆图,都能看清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色标记——那是义军与官军交战过的地方。洪承畴身着便服,正临窗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枚青釉瓷杯,杯身上绘着几枝淡墨梅花,是江南的样式。他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没有平日在战场上的肃杀,反倒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像是见了老朋友一般:“闯王,病体刚愈,就劳你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帐里备了热茶,你且坐,住的这些日子,可还安好?”
高迎祥不答,径直走到桌前坐下,目光如炬,像是要把洪承畴的心思看穿:“洪督师,你我都是带兵打仗的人,不必说这些虚话。有话直说便可,我高迎祥虽不是什么君子,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用不着绕弯子。”
洪承畴笑了笑,也不恼,亲自走到桌边,提起桌上的铜壶,给高迎祥倒了杯热茶。茶水是刚泡的祁门红茶,茶汤红艳,热气袅袅,带着一股醇厚的香气。他把茶杯推到高迎祥面前,自己也拉了把椅子坐下,烛火映着他的侧脸,把他眼底的纹路都照得清晰:“闯王是爽快人,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今日请你来,不是为了打仗,是为了‘活下去’——不光是你我能活下去,是这陕西的百姓能活下去,是这大明朝的江山,能活下去。”
“江山?”高迎祥嗤笑一声,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杯沿,语气里满是嘲讽,“洪督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要为朱家的江山着想。可我高迎祥,不过是个朝廷钦点的反贼,江山姓朱还是姓李,姓赵还是姓王,与我何干?我只知道,当年若不是朝廷赋税太重,地主剥削太狠,陕西大旱时官府不管不顾,我也不会拉起这支队伍,更不会落得个‘反贼’的名声。”
“非也。”洪承畴摇了摇头,走到烛火旁,火光映着他眼底的忧色,那忧色像是积了许久的墨,浓得化不开,“闯王,你我立场不同,可你我都生在这片黄土上,都见过百姓的苦。你可知,你营中流民为何走?不是因为他们忘恩负义,是因为丰收了,地里有粮了,他们能活下去了。可你想过没有,这丰收,能保多久?”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像是被帐外的夜色压得变了调,“去年陕西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地;今年天公作美,才算有了点收成,可明年呢?后年呢?官府的赋税一分不减,地主的地租一文不低,就算今年收了麦,等到交完赋税、地租,百姓手里还能剩下多少?一旦再遇灾年,颗粒无收,这些百姓,还不是要再拿起刀枪,跟着别人厮杀?这不是内乱,是‘死循环’——今日你我杀得你死我活,明日灾荒一来,新的义军还会起来,新的流民还会遍野,永远没有尽头。”
高迎祥的手指微微一顿,摩挲杯沿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出身农家,祖上三代都是种地的,最懂百姓的苦。这些年南征北战,从陕西打到河南,从河南打到四川,见惯了饿殍遍地,见惯了妻离子散,也盼着有一日能让弟兄们安稳度日,能让百姓们有口饭吃,可他从未想过,这“安稳”竟如此脆弱,像风中的烛火,一吹就灭。
“再说关外。”洪承畴的声音又起,这次带着几分急迫,像是怕高迎祥听不进去,“闯王这些年被困在关内,只知陕西内乱,可知道辽东的事?皇太极去年绕道蒙古,避开山海关,直逼北京城下,京畿震动,连崇祯爷都亲自登城督战;今年开春,他又在义州筑城,步步紧逼锦州,大有一举拿下辽东之势。大明的兵力,一半在关内剿匪,一半在关外御敌,两头吃力,像是个被扯住双臂的壮汉,动弹不得。若再这么耗下去,关内的乱贼剿不完,关外的鞑子打进来,到时候,别说你我,这天下的百姓,不管是种地的、经商的,还是当官的、当兵的,都要沦为鞑子的奴隶,任人宰割,连说一句‘我是汉人’的资格,都没有!”
“鞑子?”高迎祥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了白。他是汉人,虽反朝廷,却从未想过要让异族入主中原。当年他在边地当兵时,就听过鞑子烧杀抢掠的恶行,那些关于“屠城”的传闻,那些被鞑子掳走的百姓的惨叫,至今想来,仍让他心头发寒,牙根发痒。
洪承畴见他神色微动,知道话说到了点子上,又上前一步,与高迎祥隔着一张桌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闯王,你我是对手,打了这么多年,手上都沾着对方弟兄的血,这笔账,这辈子都算不清。可你我也是汉人,流着一样的血,踩着一样的土。今日你我厮杀,是‘内斗’,斗来斗去,都是汉人杀汉人,便宜的是关外的鞑子;若鞑子进来,那便是‘亡国’,国亡了,家就没了,你我就算打赢了对方,也不过是亡国奴,到时候,连死都不能死得痛快。内斗尚可和解,亡国,便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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