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概念考古:关于“物性”的三层分析及其存在论救赎(1/2)
概念考古:关于“物性”的三层分析及其存在论救赎
导言:当万物沦为数据,我们的手还触摸到什么?
我们生活在一个“物”的丰饶与“物性”的贫瘠并存的奇异时代。货架琳琅满目,快递堆积如山,数字空间里的“物品”更以像素洪流的形式无限增生。然而,我们与“物”的关系却前所未有的稀薄、抽象和功能性。物从承载记忆、凝聚技艺、对话神灵的存在,沦落为可随时替换的零件、标价的商品、或屏幕里滑过的图片。“物性”——那使物成其为物的饱满、独立、沉默而威严的存在光辉——正在普遍消退。这不仅是审美的损失,更是存在论的贫困。
本章将对“物性”进行三层考古分析。我们将追溯“物”如何从古代宇宙论的参与者,降格为近代科学中被测量的客体,再被消费主义与数字技术彻底抽象化、虚拟化。更重要的是,我们将追问:在一个“灵光”消逝的时代,我们如何可能重新学习“注视”一个物,“倾听”一个物,并在此相遇中,重新锚定我们自身那正在漂浮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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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层:共识表层——概念的“用户界面”
1.1 从“物体”到“物性”:可占有者与存在光辉
在日常生活中,“物”首先被理解为占据空间、具有用途、可被拥有的物体。它是一个杯子、一把椅子、一部手机。
然而,“物性”指向更深一层。它并非物体的物理属性清单,而是物作为“物本身”向我们显现的独特方式与存在分量:
· 工具性物性:物作为“为了……之用”的存在。锤子的物性在于其“称手”,在于它邀请我们“去锤打”的指向性。其存在消失在流畅的使用中。
· 对象性物性:当锤子损坏,它从“称手的工具”变成一个碍事的、“摆在那里的”研究对象。其物性从“透明”变得“不透明”,我们被迫打量它。
· 本真物性:超越用途与知识,物以其纯粹的物质存在(纹理、重量、岁月痕迹)、其被制造的历史、其凝聚的人类技艺与情感,向我们无言地诉说,散发出一种自在自为的“庄严”或“灵光”。一只祖母传下的陶碗,即使不再用来吃饭,仍保有其不可替代的物性光辉。
1.2 情感基调:在占有、漠视与敬畏之间
我们与“物性”的关系,充满情感张力:
· 占有的快感与焦虑:消费主义将物性简化为“可占有性”。购买带来瞬间的满足,但随之而来的是对过时、损坏、被更好型号替代的焦虑。物成为欲望与焦虑的循环载体。
· 功能性漠视:在高度效率化的生活中,物仅仅作为工具被使用,用后即弃或升级。我们对物视而不见,如同对空气。这是物性的彻底“透明化”与“隐身”。
· 偶发的敬畏与乡愁:在特定时刻(如古物面前、自然奇观中、或一件旧物触发深刻记忆时),我们可能短暂地感受到物的“本真物性”,产生敬畏、安宁或乡愁。但这种体验在现代生活中日益稀缺。
1.3 共识隐喻:作为工具、符号与废墟
在公共认知中,“物”常被隐喻为:
· 身体的延伸:工具与技术被视为人类意志和能力的放大器。物在此是 “顺从的仆从”。
· 身份的符号:品牌商品、收藏品、住宅汽车,作为社会地位、品味、群体归属的标识。物是 “无声的语言”,用于表达(或伪装)自我。
· 时间的证物:古迹、文物、老照片、旧家具。它们是 “凝固的记忆”,连接着过往与当下,证明某些事物确实发生过、存在过。
小结:在共识层,“物性”是一种关于物的存在层次与显现方式的模糊感知。我们大多停留在“工具性”与“符号性”的层面,将物视为纯粹的功能载体或意义标签,而那个使物得以站立、沉默言说、与我们平等照面的“本真物性”,却常被掩盖或遗忘。我们拥有无数物,却鲜少真正“遭遇”一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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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层:历史流变层——概念的“沉积岩”
“物性”的演变史,是一部物在世界中的“地位降格史”,也是人类认知与存在方式转变的缩影。
2.1 古代与中世纪:物作为宇宙的参与者与象征
· 万物有灵与物活论:在原始思维和许多古代文化中,山川、河流、工具、武器皆有灵魂或神性。物是宇宙生命整体的一部分,与人具有某种亲缘性或可沟通性。物性充满灵性。
· 中世纪的象征宇宙:基督教世界观中,自然万物是“上帝之书”的字符,每一物都指向造物主的神性。玫瑰象征爱与殉道,羔羊象征基督。物的物质性本身承载着超越性的精神意义。物性是神圣秩序的象征与体现。
2.2 科学革命与现代性:物的“祛魅”与对象化
· 机械论世界观:自伽利略、笛卡尔、牛顿始,自然被理解为一架遵循数学规律的巨大机器。物被剥离了目的、灵魂和内在品质,还原为可测量、可分割的“广延实体”(长宽高、质量、运动)。这是物性的一次根本性“祛魅”。
· 主体-客体的二元对立: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确立了思维主体(人)的绝对中心地位。外部世界(包括所有物)成为与主体相对的、被认识、被改造的客体。物性沦为等待着被人类理性“征服”与“赋义”的沉默材料。
2.3 工业与消费时代:物的量产化、商品化与景观化
· 流水线与标准化:工业革命带来物的无限复制。每一件产品都是另一件的精确拷贝。物的独特性、手工痕迹(即其“本真物性”的核心之一)被系统性抹除。物成为可互换的标准化零件。
· 商品拜物教: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物的社会关系(生产过程中的人类劳动与剥削)被掩盖,物仿佛具有了自主的魔力(价值),人与人的关系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物性被彻底扭曲为 “交换价值的光晕”。
· 景观社会中的符号物:居伊·德波与鲍德里亚指出,在消费社会,物的使用价值让位于其作为身份、欲望、生活方式符号的象征价值。我们消费的不是物,而是意象。物的物质性(物性)被掏空,填充进由广告与媒体编织的拟像。
2.4 数字时代:物的虚拟化、数据化与“非物质化”
· 从原子到比特:数字技术将越来越多的物(音乐、书籍、照片、甚至社交关系)转化为虚拟存在。它们没有重量、不占物理空间、可完美复制。物的物质锚定被彻底解除,成为纯粹的信息流。
· 物联网与智能物:物被嵌入传感器与芯片,成为实时产生数据、与其他物互联、甚至具备一定自主决策能力的“智能物”。物的物性,越来越由其数据生成能力与算法行为定义。
· nft与数字稀缺性:区块链技术试图在虚拟世界重新创造“物的唯一性”与“所有权”,但这种“物性”建立在纯粹的数字契约与共识之上,与传统的物质性、技艺性根基彻底断裂。
小结:“物性”的历史流变,是一部持续的“存在降级”与“灵光消逝”史:从 “充满灵性、参与宇宙对话的神圣存在”,降格为 “被科学度量、被主体掌控的沉默客体”,再异化为 “承载交换价值与符号意义的商品与景观”,最终在数字时代面临 “物质性根基瓦解、沦为数据流与虚拟拟像” 的终极危机。物的“世界”越来越丰富,物的“世界性”(其自在自为的存在光辉)却越来越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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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层:权力基因层——概念的“源代码”
“物性”的消退并非自然过程,而是一套精密的权力程序运作的结果。这套程序通过剥离物的本真性、操控物的符号价值、解构物的物质根基,来塑造特定的主体、驱动无限的消费并巩固技术资本的统治。
3.1 消费主义的永动机:制造“过时”与“欲望”
· 计划性过时:产品被刻意设计成在有限时间后损坏(物理过时)或显得落伍(心理过时)。物的耐用性、可修复性——这本是物性中“时间沉淀”与“忠诚陪伴”的维度——被系统性地摧毁,以确保再生产的循环。
· 欲望的符号化生产:广告不推销物的使用功能,而推销其代表的“美好生活”、“理想自我”意象。我们不再因需要而购买,而是因被制造的“欲望”而购买。物的本真物性被掩盖,其作为欲望能指的符号性被无限放大,我们永远在追逐下一个“符号物”,永无餍足。
3.2 技术理性的霸权:将世界转化为“持存物”仓库
· 海德格尔的警告:现代技术的本质是“座架”,它强制将一切物(包括自然、人类自身)视为随时可供提取、订购、使用的 “持存物” 。河流不再是风景,而是“水力资源”;森林不再是生态,而是“木材储备”。物的丰富存在被简化为单一的功能性数据,等待被计算和征用。
· 效率对深度的驱逐:在效率至上的逻辑下,与物的缓慢、细致、充满摩擦的相处方式(如手工制作、精心修复、长久陪伴)被视为不经济的。我们选择一次性、可丢弃、即时满足的物。物的深度向度(物性)在与效率的冲突中节节败退。
3.3 数字资本的抽象化:从占有体验到订阅接入
· 所有权的消解与接入权的垄断:从实体商品到数字服务(流媒体、软件、云空间),我们越来越多地“订阅”功能而非“拥有”物体。物的稳定性、可继承性、可随意处置的自由(哪怕是损坏的自由)被剥夺。我们付费获取的是一段时间的“接入权限”,而这权限完全由平台掌控。
· 体验的商品化与同质化:数字平台提供标准化的“物”体验(如通过vr“游览”博物馆,通过图片“拥有”艺术品)。这种体验安全、便捷、可控,但剥离了与真实物质相遇时的偶然性、身体性、以及物自身不可控的“抵抗”(如文物的气味、画作的笔触质感)。物的野性被驯服,物性被简化为一套感官数据包。
3.4 “自我”在物中的投射与迷失:最后一重枷锁
· 物的自我延伸之幻象:我们常把物(尤其是高科技产品、奢侈品)视为自我能力、品位、成功的延伸。物的升级仿佛意味着自我的升级。这导致我们将过多的自我认同投射于外物,物成为自我的脆弱外壳,一旦损坏或过时,便引发存在性焦虑。
· 在物的包围中更加孤独:我们被自己购买的物所包围,却可能与任何一个都没有深刻联系。物的堆积反而映照出内心的空洞。物的丰饶,成了精神贫瘠的醒目布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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