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岁末的考功簿(2/2)

“那为何要特意提他?”

“因为下官亲眼所见。”杨骏眼睛发红,“牂牁那地方,九年前汉人不敢出城,夷人不敢下山,彼此仇杀不断。赵太守去了,第一年差点被毒箭射死。但他不气馁,学夷语,走夷寨,调解纠纷。三年时间,让汉夷通了市;五年时间,教会夷人种稻;七年时间,建起第一座官学,汉夷子弟同窗读书。”

他顿了顿:“今年下官去时,正赶上赵太守离任。汉人百姓送万民伞,夷人首领赠牛角酒——那是夷人最高的礼节。赵太守哭了,说‘我没什么政绩,九年只做了一件事:让汉夷不再互相杀戮,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大堂里一片寂静。烛火在每个人脸上跳动。

崔林缓缓问:“这样的官员,按新规该如何评?”

李慎翻找条文,良久,低声道:“新规……新规没有相关条款。”

“那就加一条。”崔林站起身,走到窗前。夜色已深,远处传来辞旧迎新的爆竹声,零星而遥远。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大堂里每一个人:“诸位,考功司掌官员升黜,关系天下治乱。若我们只看数字,沈明远那样的滑吏就会得势,陈实、赵广这样的良吏就会被埋没。陛下推行新政,要的是实干之人,不是做账之官。”

他走回主位,提笔在《开元元年官员考功总录》扉页上写下:

“考绩之道,贵在察实。数字为表,民心为里;显绩易见,潜功难知。边塞苦寒、穷乡僻壤之地,尤当明辨。有功者不掩其瑕,有瑕者不没其功。务使野无遗贤,朝无滥竽。”

写罢,他放下笔:“李郎中,将赵广的考绩改为‘上上’,破格提拔为益州别驾。陈实、张彦等三十七人,皆按‘破格提拔’办理。沈明远、王伦等二十一人,革职查办。其余人等,依新规评定。”

“是!”

“还有,”崔林补充,“将赵广的事迹,单独整理成文,报送陛下御览。这样的官员,该让全天下知道。”

工作持续到子夜。当最后一本考绩表归档时,远处传来浑厚的钟声——新年到了。

吏部官员们互相道贺,陆续散去。崔林独自坐在大堂里,看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些,又重了些。

轻的是,有了新规,考绩有了依据,不再全凭人情和印象。重的是,这每一笔评定,都关系着一个官员的命运,关系着一方百姓的福祉。

他想起自己入仕时老师的话:“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考功者,当为天下择良吏。”

如今,他正在做这件事。

正月初一清晨,崔林带着《开元元年官员考功总录》进宫面圣。

司马柬在武德殿接见他。年轻的皇帝显然也没睡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精神很好。他接过厚厚的总录,没有立即翻看,而是问:“崔尚书,今年考功,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崔林沉吟片刻:“回陛下,臣最大的感受是……新政之下,好人能出头了。”

“哦?细说说。”

“往年考绩,多凭资历、人情、门第。寒门良吏,纵有实绩,也难获拔擢;世家庸才,即便无为,亦可安然升迁。”崔林声音渐渐激动,“今年不同。有垦田数万亩的县令,有抗旱保民的边官,有化解汉夷仇怨的太守……这些人,以往可能默默无闻,如今都进了破格提拔的名单。”

司马柬翻开总录,正好看到赵广的事迹。他看了很久,手指在“九年只做了一件事:让汉夷不再互相杀戮”这句话上轻轻摩挲。

“这个赵广,该重赏。”皇帝说,“不只提拔,还要赐匾额、增俸禄,让天下官员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政绩。”

“臣已拟他为益州别驾。”

“不够。”司马柬提笔在奏章上批字,“加授银青光禄大夫,赐‘教化边陲’匾额。另,命翰林院将他的事迹写入《良吏传》,刊行天下。”

崔林深深一揖:“陛下圣明。”

司马柬继续翻阅,看到陈实、张彦等人的名字,一一点头。当看到沈明远、王伦被革职查办时,他冷笑一声:“这种蛀虫,早该清理。御史台要跟进,查清他们的不法之事,从严惩处。”

最后,皇帝合上总录,对崔林说:“崔尚书,你做得很好。考功司就是朝廷的秤,要称出官员的轻重,更要称出民心的向背。今年开了个好头,明年要继续完善。朕要让全天下明白:在大晋做官,不看出身,只看实干;不看虚言,只看实绩。”

“臣定当竭尽全力。”

崔林告退时,朝阳正从东方升起,将武德殿的琉璃瓦染成金色。他走出宫门,深吸一口清晨冷冽的空气,觉得胸中块垒尽消。

而在帝国的各个角落,那些被评为一等的官员,正在准备新的征程;那些被破格提拔的良吏,即将踏上更重要的岗位;那些被革职查办的劣官,将受到应有的惩罚。

这一切,都始于吏部考功司那间灯火通明的大堂,始于那一本本浸透着心血与汗水的考绩表。

开元元年的最后一天过去了,开元二年的第一天刚刚开始。这个王朝的肌体里,新鲜的血液正在流动,陈腐的细胞正在被清除。

就像窗外的雪,终究会化去,而泥土之下的种子,正在积蓄破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