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酷暑中的冰政(2/2)
“冰井务报来的数是够的。”王叔和翻开账簿,“太医署月供冰两千斤,惠民药局一千五百斤。只要分配得当,撑到八月没问题。”他顿了顿,“真正吃紧的是各仓库。昨日我去太仓查检,那里的冰耗是太医署的五倍。”
这话不假。此刻的太仓——帝国最大的粮仓——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太仓令周肃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他今年五十九岁,在太仓干了二十年,从仓丞做到仓令,最清楚粮食的脾性:热了会霉,潮了会烂,虫蛀鼠咬更是防不胜防。而七月,是一年中最凶险的月份。
太仓共有仓廒三百间,存粮五百万石。每间仓廒的墙壁都是夹层的,夹层里填了炭屑,防潮隔热。但即便如此,盛夏时节,仓内温度仍会升高。一旦超过某个限度,粮食就开始“呼吸”——消耗自身养分,产生热量,继而霉变。
所以每年七月,周肃都像打仗一样。
“甲字仓,西墙第三窗,冰盆融了八成,换!”他沿着仓廒间的通道快步走着,身后跟着两个仓丞。
“乙字仓温度偏高,再加两个冰盆!”
“丙字仓的通风口,再开大些!”
仓廒里,差役们忙得脚不沾地。他们将冰盆放在仓内四角,盆下垫着木架,防止融水浸湿地面。冰慢慢融化,冷气下沉,热气上升,通过屋顶特设的通风口排出。这是多年积累的经验,一套完整的热力循环。
“大人,冰井务送冰的车到了。”仓丞来报。
“快入库!”周肃催促,“按昨日计算的数,甲字仓再加五百斤,丙字仓三百斤,戊字仓……”
他忽然停住,皱眉:“戊字仓的粟米,是不是存了三年了?”
“是,泰始六年秋入库的。”
“那仓冰量加倍。”周肃果断道,“陈粮更易生热。告诉冰井务,从明日起,戊字仓每日供冰再加两百斤。”
“可……冰井务那边说,各仓的冰量已是定额,再增怕周转不来。”
周肃沉默片刻:“我去找冰井务监正说。太仓的粮食,一粒都不能坏。”
傍晚时分,周肃真的去了冰井务。冰井务在城北邙山,他乘着马车,穿过半个洛阳城。越往北走,越觉得凉爽——邙山脚下,林木葱郁,本就是避暑之地。
冰井务监正姓韩,是个精瘦的老头,正指挥差役从冰井里取冰。那冰井果真如差役所说,是个深入地下的巨大窖穴,井口用厚重的木门封闭,门前还挂着棉帘。
见周肃来,韩监正苦笑:“周仓令,不是我不通融,实在是……各处的冰都紧。”他引周肃看账册,“您瞧,皇城各署每日需冰八千斤;各仓每日一万五千斤;太医署、惠民药局等每日三千斤。这还不算突发用冰——昨日南市有商队驮马热死,清理尸体就用了一百斤冰;前日修漕渠的河工中暑,又支走五十斤。”
周肃看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也明白韩监正的难处。但他还是说:“韩监正,太仓的粮食若坏了,损失的不是几千斤冰的钱,是几万石粮,是几万百姓的口粮。孰轻孰重?”
韩监正叹气:“理是这个理。这样吧,我从备用冰里调拨。但最多撑十天,十天后若还这么热,就得请旨动用‘永备冰’了。”
“永备冰?”
“陛下登基那年下的旨,冰井务每年须存三成冰不用,专备大灾大疫。那冰存在最深的第三层,动用的手续极严,需户部、工部、枢密院三司合议,陛下御批。”
周肃肃然:“那就先调备用冰。十日后若还需,我与你一同上奏。”
事情就这么定了。回程的马车上,周肃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个仓丞,每到盛夏,就提心吊胆——冰不够用,只能眼睁睁看着粮食发热、生虫、霉变。一年夏天,乙字仓整整坏了八百石粟米,他因此被杖责二十,罚俸半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好的?大约是开元元年吧。皇帝下旨整顿冰政,拨专款扩建冰井,制定详细的供冰制度。从此,太仓再没坏过大批粮食。
马车驶过天津桥时,华灯初上。洛水两岸,酒楼茶肆都挂出了灯笼,百姓们摇着扇子出门纳凉。桥头有个老丈在卖“冰雪冷元子”——一种用冰屑、蜜糖、果子做的冷食,三文钱一碗,围了不少人。
周肃让车夫停下,也买了一碗。冰屑入口即化,凉意直透心底。卖冰的老丈笑呵呵说:“客官,这冰是官府冰铺买的,干净着呢!往年可吃不上这个,得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冰。”
捧着那碗“冰雪冷元子”,周肃忽然明白了陛下整顿冰政的深意。
冰不只是冰,是政令畅通的保障,是仓储安全的屏障,是民生疾苦的缓解。酷暑之中,能让官员安心办公,能让粮仓不坏一粒米,能让中暑的工匠得到救治,能让寻常百姓花三文钱买一碗冰凉——这就是治世。
回到太仓时,已是戌时。仓廒间灯火通明,差役们还在轮班值守,监测各仓温度。周肃走进值房,提笔写下明日的工作安排。
窗外,一轮明月升起,清辉洒在洛阳城的万千屋瓦上。那些屋瓦下,有官员在凉爽的值房里处理公文,有工匠在太医署的病床上安睡,有百姓在街头享用一碗冰食。
而在城北的冰井深处,数十万斤冰正静静沉睡,等待被唤醒,去对抗下一个酷热的白昼。
这就是开元三年的七月。热浪依旧,但这座城市,这个帝国,已学会了如何与酷暑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