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译经院的烛光(2/2)

鸠摩罗什接过,仔细阅读。郑沅凑近看,见纸上写着弯弯曲曲的胡文,旁边还有汉字注音和释义。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鸠摩罗什轻声念着胡语译文,时而点头,时而蹙眉,“这句译得不错。但‘君子务本’的‘本’字,你用胡语‘树根’比喻,虽贴切,却少了些儒家‘根本之道’的深意。可试译作‘根基之道’,再加小注说明。”

慧远法师点头记下,又说:“最难译的是‘仁’字。胡语中没有完全对应的词,用‘善良’太浅,用‘慈悲’又偏佛家。贫僧与几位胡语学者商议,暂译作‘完整的人心’,取‘二人为仁’之意,指待人如己的完整心性。”

“可。”鸠摩罗什赞许道,“译经之难,不在文字对应,在精神传递。要让胡人读者既明白字面意思,又能体会其中深意。”

郑沅忍不住问:“这些胡语译本,要送到何处?”

“西域诸国,漠北各部,乃至天竺、波斯。”鸠摩罗什道,“去年第一批《孝经》胡语译本送到敦煌,由商队带往西域。今年有龟兹王子遣使来求《论语》《孟子》译本,说是要设学宫教授。文化如水,总是从高处流向低处。晋朝文教昌明,自当惠及四方。”

夜幕完全降临时,译经院内灯火更明。

郑沅被允许旁观晚课后的译经讨论。二十余人围坐堂中,中间案上摊开一部贝叶经,纸张已经泛黄,边缘破损,但上面的梵文字迹依然清晰。

僧伽跋陀罗大师小心地抚摸着贝叶经,用梵语缓缓诵读。他的声音苍老而庄严,每一个音节都像古老的咒语。诵读一段后,鸠摩罗什用汉语复述大意。

今晚讨论的是《法华经》中“莲花化生”的譬喻。天竺僧人们认为,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象征佛法在人间的纯净;晋朝学者们则联想到周敦颐的《爱莲说》,认为可借中土文人熟悉的意象来阐释。

“但胡人呢?”一位年轻学者忽然问,“西域少莲花,漠北更无此物。若译给草原部族听,他们不解莲花之喻,岂非白费功夫?”

堂中静了片刻。慧远法师击掌:“问得好!贫僧曾随商队到过云中,草原上多见马兰花、萨日朗花。或许译到此处,可加注说明:莲花如同草原上的萨日朗,生于泥土而绽放鲜艳,喻佛法在尘世中绽放光明。”

“还可举更贴近的例子。”另一位学者说,“牧民挤奶,奶中取酥,酥中取醍醐——这‘醍醐灌顶’之喻,草原人一听便懂。”

鸠摩罗什微笑颔首:“这便是‘本土化’。佛法要在中国生根,需借儒家道家的概念阐释;要往西域漠北传播,需用当地熟悉的物事比喻。译经不是照搬文字,是搭建心桥。”

讨论持续到亥时。郑沅看着这些僧侣学者,有的来自万里之外的天竺,有的来自晋朝各地,有的已白发苍苍,有的还面容稚嫩,但他们围灯而坐,为一个词、一个譬喻反复推敲时,眼中都有同样的光——那是求道的光,也是传播文明的光。

离开译经院时,已是星斗满天。

郑沅走在白马寺的石板路上,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些梵汉交织的讨论声。他想起自己读过的史书:汉武帝通西域,带来葡萄、苜蓿;唐太宗时玄奘取经,传播佛法。但像现在这样,既有系统地翻译佛经,又有计划地输出儒学,双向的文化交流如此深入、如此有序,似乎前所未有。

礼部尚书前日对他说:“译经院之事,表面是译佛经,实则是立规矩。要为后世确立翻译的典范——如何忠实原意,如何适应本土,如何让不同文明对话。”当时他不甚明白,今夜目睹这一切,忽然懂了。

译经院里的那些烛光,照亮的不仅是经卷,更是一种态度:对异域文明不盲目排斥,也不全盘接受,而是认真理解、审慎吸收、创造性转化。同时,也自信地将自己的文明精华传播出去,相信其价值能惠及他者。

这种态度,或许才是开元盛世最深沉的底气——既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又有文明自觉的自信。

回到礼部衙署,郑沅在灯下写今日的巡视记录。他特意记下一个细节:译经院的灯油由将作监特制,烟少而亮,是为保护经卷和译师们的眼睛。朝廷连这样的细节都考虑到,可见对此事的重视。

写罢搁笔,他推开窗。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闪烁,远处白马寺的轮廓隐约可见。那译经院里的烛光,此刻想必还亮着,与满城灯火相映,与天上星辰相照。

郑沅忽然觉得,那不止是烛光。

那是文明的火种,在一代代译师学者手中传递,从恒河传到黄河,从黄河传到漠北,从梵文译成汉文,从汉文译成胡语。火光虽微,却能照亮人心,连接起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文明。

而这,或许就是“开元治世,文华鼎盛”最生动的注脚——不仅在疆域辽阔、仓廪充实、兵强马壮,更在这种从容不迫的文化自信,和这种细腻深入的文化交流里。

夜风吹过,带来隐约的钟声。那是白马寺的晚钟,沉浑悠远,仿佛在说:一切文明的相遇与对话,都将被时光铭记。

而这铭记的开端,就在今夜这间译经院里,在那些不眠的烛光下,在那些为了一字一词而倾尽心血的人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