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岁修的河工(2/2)

下午的工程更加热火朝天。

最险要的一段,需要向河中抛投“石笼”——这是将石块装入竹编的笼中,以绳索串联,沉入河底,形成护脚。以往这活最危险,常有民夫被水流卷走。这次沈瑁调来了水军的退役士卒,他们精通水性,又有协作纪律。只见二十名壮汉在岸边将石笼捆扎结实,以长绳系住,喊着号子齐力推入河中。水花溅起数尺,石笼精准地沉在预定位置。

“好!”岸上爆发出喝彩。

夕阳西下时,第一日的工程告一段落。

各段监工开始验收。用沈瑁设计的“验工格”,从夯土密实度、埽工齐整度、石笼到位率等十项指标打分。得分高的队伍,队长可得额外奖赏;得分低的,需限期整改。

工地上搭起了临时工棚,以竹木为架,茅草为顶,内铺干草。虽简陋,却能遮风避寒。民夫们领了当日的钱米——钱是崭新的“开元通宝”,米是今年河东产的粟米,颗粒饱满。许多人将钱小心包好,揣入怀中;米袋子则紧紧扎好,准备托回乡的同乡捎回家去。

夜色渐深,篝火再起。

劳累一天的民夫们围火取暖,有的拿出自带的腌菜就着热汤吃,有的则开始闲聊。一个陈留来的汉子说:“俺家那小子,在社学念书。前些日子带回一张邸报,上面就写着黄河要岁修,还画了图。小子指着图跟俺讲啥叫‘埽’,啥叫‘石笼’。嘿,倒给俺这老河工上了一课!”

旁边东郡的老汉接话:“可不是!俺村也有社学。先生说,皇上让邸报刊这些,就是要让百姓都明白朝廷在做什么。俺原先觉得,官府征夫修河,不就是苦役么?如今懂了,这是在保俺们自己的家园。”

更有人神秘地说:“你们听说没?这次修河的钱,有一部分是查没那些贪官的‘炭敬’赃款。嘿,用贪官的钱来办正事,痛快!”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质朴的脸。这些来自不同州县的农民,平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家乡方圆五十里。如今因这岁修工程聚在一起,白天协力劳作,夜晚围火闲谈,不知不觉间,对“朝廷”、“国家”这些曾经遥远的概念,有了真切的感知。

沈瑁在工棚中挑灯夜读。

他面前摊开着今日各段报上来的十七条经验建议,有老河工的土法,有年轻匠人的巧思。他一条条审阅,可行的立即批注“可试行”,存疑的批“需验证”,有价值的则批“可推广”。

副使端来热汤,忍不住道:“沈公,您这般事必躬亲,太过辛劳。”

沈瑁摇头:“治河如医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看这赵埽头说的打桩时机,若是不记入册,后人可能就要多费三成力气,效果还打折扣。”他喝了口汤,继续道,“陛下将三十七处险工托付于我,这是万钧重担。今日这四千三百七十六人,背后是四千三百七十六个家庭。堤防若溃,淹的是他们的田宅,夺的是他们的性命。我岂敢不尽心?”

夜深了,黄河在冰层下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一头暂时沉睡的巨兽。

沈瑁走出工棚,沿堤巡视。月光下的工地安静下来,只有巡夜人的灯笼在风中摇晃。他走到今日新筑的一段堤前,伸手按在夯土上。土层坚硬冰凉,但在这坚硬之下,是无数人今日流淌的汗水,是无数家庭明日的希望。

“使者还不歇息?”巡夜的赵埽头提着灯笼走来。

“睡不着。”沈瑁望着月光下的河面,“老丈,你经手过多少次岁修了?”

赵埽头想了想:“自十六岁随父上堤,四十三年了。经历过大水三次,小修不计其数。最惨的是永平七年(西晋初年),那场大水冲了兖州三县,浮尸蔽江……”老人声音低沉,“那时修堤,真是拿人命填。哪像如今,有吃有喝有工钱,还有这些新法子。”

“以后会更好。”沈瑁坚定地说,“陛下已准奏,自明年起,各州设立常备河工队,专司堤防养护。你们这些老把式,可以受聘为教习,将手艺传下去。年轻人学成了,也是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

赵埽头眼睛湿润了:“若真如此,老汉死也瞑目了。”

正月十五,上元节。

朝廷特旨,岁修工地休沐一日。光禄寺运来酒肉,工地上摆开流水席。沈瑁宣布:今日不分工头民夫,皆可同席。赵埽头被推举坐了首桌,老人激动得手直颤。

席间,有年轻河工即兴唱起夯土号子,粗犷有力;有人讲起家乡趣事,引得哄堂大笑。沈瑁举杯道:“这第一杯,敬黄河——愿它永保安澜;第二杯,敬诸位——你们的手,筑的是千里长堤,保的是万家平安;第三杯,敬朝廷——若无陛下圣明、国库充盈,焉有此番盛世工程!”

三杯饮尽,众人齐呼万岁。

月光洒在冰封的河面上,洒在新筑的堤坝上,洒在每一张质朴而充满希望的脸上。远处村庄传来隐隐的爆竹声,那是百姓在庆祝上元,也是在祈祷新的一年风调雨顺。

沈瑁知道,这三十七处险工段的岁修,要到二月才能全部完工。之后还有验收、记录、归档,以及最重要的——将此次总结的新工法、新经验编订成册,发往天下各州。

但他更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这正月里悄然生根。那不仅仅是夯实的土层、坚固的埽工、沉底的石笼,更是一种信念:朝廷在实实在在地为民办事,而百姓的付出会得到尊重和回报。

黄河依旧在冰下流淌,但两岸的堤防,正在这个冬天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固。而当春汛来临、冰消雪融时,这道防线将默默守护着身后的万千田宅、无数生灵,成为这个开元盛世最坚实的注脚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