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福斯特的懒政教学(1/2)

御书房偏厅的门在林晓月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走廊上侍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宫廷乐师练习竖琴的叮咚声。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光线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过滤得昏暗朦胧,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羊皮纸和上等烟草混合的沉郁气味。靠墙的那排书架高得几乎触到天花板,塞满了颜色暗淡、书脊烫金已斑驳的大部头。房间中央没有桌子,只有几张宽大、深色、皮面磨损但依然柔软舒适的扶手椅,围着一个低矮的、堆满各种文件卷宗和空茶杯的桃花心木圆几。

财政大臣福斯特就陷在其中一张扶手椅里,像一团融化了的黄油。他没穿那身华丽而拘谨的朝服,只套了件洗得发白的亚麻长袍,光脚趿拉着一双软底拖鞋,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翘着,手里捧着一本封面可疑、边缘卷起的小说——林晓月瞥见书名是什么《退休骑士与俏寡妇》,果断移开了视线。

听到开门声,福斯特慢吞吞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灰蓝色眼珠在镜片后转过来,落在林晓月身上,又缓缓移开,仿佛她只是另一件会移动的家具。

“关门,落锁。”他嘟囔了一句,声音含糊得像含着一口水,“窗户那边的插销也扣上。别让外面那些‘忠心的耳朵’听见不该听的。”

林晓月依言照做。当她转身时,福斯特已经合上了那本小说,随手塞进屁股底下的坐垫缝隙里,然后从圆几上那堆文件的底部,精准地抽出了一个扁平的锡制茶叶罐。

“坐。”他用下巴指了指对面那张同样宽大、看起来就很好瘫进去的扶手椅,“自己泡茶。杯子在那边架子上,水壶在壁炉边温着,茶叶……就这个,南境来的野山茶,味道冲,但提神。”

林晓月没动。她站着,看着这位帝国财政大臣——传说中在三次皇位更迭风波中屹立不倒、手腕通天的老人——此刻毫无形象地瘫在椅子里,指挥她泡茶。

“福斯特大人,”她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您约我来,应该不是为了品茶。”

“当然不是。”福斯特拧开茶叶罐,深深嗅了一下,满足地眯起眼,“是为了教你。教你怎么在这个该死的地方,用最小的力气,活得更久,更舒服,最好还能顺便——只是顺便——把事情办了。”

“教我?”林晓月挑眉,“教我怎么……像您一样?”

她意有所指地扫视了一圈这个杂乱、昏暗、弥漫着慵懒气息的房间。

福斯特笑了,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像老夫一样?小丫头,老夫这身本事,是四十年官场沉浮,用头发、睡眠和良心换来的。你想学,还差得远呢。”他顿了顿,倒出一些茶叶,扔进自己面前那个豁了口的粗陶杯里,“不过,教你几招保命和偷懒的诀窍,还是够的。毕竟,咱们现在是盟友了,对吧?盟友嘛,就该互通有无。”

他拎起壁炉边那个咕嘟咕嘟响着的铜壶,慢悠悠地往自己杯里冲水。热水注入,茶叶翻滚,一股浓烈、苦涩、带着点野性的茶香弥漫开来。

林晓月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走过去,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相对干净的杯子,捏了一小撮茶叶,冲上热水。然后,她在福斯特对面的扶手椅里坐下——坐下才发现,这椅子果然如看起来一样,柔软、宽大、能把人彻底包裹进去,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往下滑。

“第一课,”福斯特吹了吹茶沫,啜饮一小口,发出满足的叹息,“文件拖延术。”

他从圆几那堆文件的顶端抽出一卷用红丝带系着的羊皮纸,随手丢给林晓月。林晓月接过,展开。是一份关于东境某郡请求增拨防洪堤坝修缮款的奏章,措辞恳切,数据详实,末尾有郡守和三位当地贵族的联名签章。

“这份东西,三天前送到老夫案头。”福斯特说,“东境郡守是亚瑟殿下的人,这份奏章与其说是要钱修堤坝,不如说是给大皇子殿下送人情、捞政绩。你怎么处理?”

林晓月快速浏览了一遍:“如果情况属实,堤坝确实需要修,那就按程序评估,该拨多少拨多少。如果不是,就驳回。”

“太慢,也太蠢。”福斯特摇头,“评估要时间,核查要人手,驳回要理由。无论哪种,你都要得罪人——要么得罪要钱的郡守和他背后的亚瑟,要么得罪那些觉得你乱花钱的其他大臣和兰斯。”

“那您怎么处理?”

福斯特伸出两根手指,捻起奏章的一角,轻轻一抖。羊皮纸卷哗啦一声展开,露出末尾他朱笔批注的一行小字:

“转呈水利司,会同工部、地方税务官、皇家建筑协会及东境郡民代表,就款项必要性、预算合理性、施工方案可行性、后续维护可持续性及对当地农牧渔业之长期影响,进行专题研议,形成详细报告后,再行定夺。”

林晓月看着那行字,看了足足半分钟。

“水利司接到,会转给工部。工部一看,要拉上税务官和建筑协会,还要找‘郡民代表’——这代表怎么选?谁有资格?又得扯皮。等他们扯完皮,拿出报告,少说三个月。三个月后,雨季都快过了,修堤坝的事自然不了了之。就算他们真的雷厉风行搞出了报告,送到老夫这里,老夫还可以批‘原则同意,但需纳入明年财政预算统筹考虑’。”福斯特呷了口茶,眯着眼,“明年?明年再说咯。说不定明年郡守换人了,说不定大皇子殿下又想出新招了,说不定堤坝自己挺过去了呢?”

林晓月:“……这叫踢皮球。”

“这叫‘程序正义’。”福斯特纠正,“老夫没有拒绝,没有驳回,老夫是‘高度重视’‘谨慎研究’‘等待更成熟的方案’。谁能挑出错?谁又能说老夫不作为?老夫忙得很,正在为帝国财政‘把关’呢。”

他把“把关”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带着一丝嘲讽。

“那如果事情真的很紧急,不能拖呢?”林晓月问。

“那就用‘会议太极拳’。”福斯特放下茶杯,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整个人更往椅子里陷了陷,“召集所有相关部门,开个会。会前,把议程列得又长又细,每个议题下面挂十个子议题,每个子议题附三份背景材料。会上,让每个人都发言,鼓励他们‘充分讨论’‘畅所欲言’。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你就总结:‘各位的意见都非常宝贵,体现了对帝国的高度负责。但由于此事牵涉甚广,仍需进一步调研论证。请相关部门于x月x日前提交补充材料,届时我们再行审议。’”

他顿了顿,补充道:“‘届时’是哪时?当然是你说了算。材料齐了?哦,发现有个数据需要核实。核实完了?哎呀,相关司局的主管出差了,等他回来。回来了?不好意思,陛下又布置了新任务,优先级更高……如此往复,直到事情黄了,或者拖到有人受不了,自己想办法解决了——那就不关你的事了。”

林晓月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觉得下作?无耻?浪费时间?”福斯特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灰蓝色的眼睛透过镜片盯着她,“小丫头,在官僚系统里,‘快’就是错,‘明确’就是靶子,‘负责’就是找死。你想做事,想改变什么,就会有无数双手伸出来拉你,绊你,推你,直到你也变成他们中的一员,或者被碾碎。老夫用了二十年才明白这个道理,又用了二十年才练熟这些招数。现在,老夫可以一边看小说,一边钓鱼,一边把这帝国最顶尖的一群聪明人耍得团团转,还能让他们觉得老夫是‘老成持重’‘顾全大局’。”

他伸手,从圆几底下摸出一个小巧的银质酒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舒服地叹了口气。

“你以为陛下不知道老夫在糊弄?他知道。但他也需要老夫糊弄。有些事,不能快,快了要出乱子。有些人,不能动,动了要失衡。老夫这套‘懒政’,就是帝国的润滑剂,缓冲垫。看起来什么都没做,实际上什么都做了——让该停的停下来,让该慢的慢下来,让那些急着往前冲的人,先撞上老夫这堵软墙,碰一鼻子灰,冷静冷静。”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壁炉里木柴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福斯特缓慢的啜饮声。

林晓月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野山茶果然很冲,苦涩之后是强烈的回甘,像某种醒脑的药剂。

“您教我这些,”她放下杯子,“是想让我也变成一堵‘软墙’?”

“你已经是了,小丫头。”福斯特笑了,笑容里有种洞察世事的疲惫,“从你发表那个什么‘咸鱼宣言’开始,从你开店卖奶茶开始,从你轰塌皇宫屋顶开始——你就已经是了。只不过,你这堵墙,太硬,太扎眼,撞上来的人头破血流,你自己也震得不轻。老夫教你,是想让你软一点,滑一点,让人撞上来不觉得疼,或者疼了也不知道该怪谁。”

他坐直了一些,那懒散的气息稍稍收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亚瑟想要你的技术,你就给他开会,开很多很多的会,让他的人写很多很多的报告,报告里塞满他们看不懂的数据和公式。兰斯想靠近你,你就给他派活,派很多很多的活,让他去协调这个部门那个协会,协调到他头大。皇帝想用你,你就跟他诉苦,说屋顶太贵修不起,说人手不够忙不过来,说压力太大快要崩溃——当然,要挑他心情好的时候说,要说得可怜巴巴,但又不失体面。”

“总之,”他总结道,“别硬顶,别直来直去。学会拐弯,学会推诿,学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把紧急的事情常态化。让他们在冗长的程序和无限的扯皮中耗尽耐心,让他们在文山会海里迷失方向。而你,就在这摊浑水的中央,找个舒服的位置,躺着,看着,偶尔搅和两下,别让水太清,也别让水太浑。”

林晓月沉默了很久。

窗外传来隐约的钟声,大概是报时。

“听起来,”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很累。”

“比跟人正面硬拼累?”福斯特反问。

“……不。”

“比整天提防暗箭累?”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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