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辞别恩师 声乐新境(2/2)
高军脸上也露出喜色:“太好了!我马上调整明天的日程。需要准备什么吗?礼物要不要带一点?”
我想了想,摇摇头:“不用特别准备礼物,显得太刻意。林老师说金院长为人正派,我们以学问相交就好。把我最近练声的笔记,还有……那首《时光回响》的钢琴谱初稿带上吧。如果谈到创作,或许能交流一下。”
高军点头记下。接下来的时间,我处理工作的效率明显降低了,心思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明天下午的那场会面。
中国音乐学院,金院长,沈南湘先生的传人……这些词汇在我脑海中盘旋。
我甚至提前结束了工作,回到住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又把林教授这些年指导的要点、自己练习时遇到的瓶颈和模糊的感悟,在笔记本上梳理了一遍。
不是为了炫耀,而是希望能在面对一位真正的学者时,清晰地表达自己的困惑与求知欲。
第二天,5月22日,星期五。午后阳光越发炽烈。
我特意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和卡其色长裤,显得干净清爽,又不失郑重。
拒绝了高军开车送我的提议,我自己打了辆车,前往位于北京城西的中国音乐学院。
车子驶离喧闹的市区,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开阔,绿意也更浓。
学院的大门不如中央音乐学院那般处于闹市,自有一股宁静肃穆的气度。
校园里的建筑多是灰墙黛瓦,带有浓郁的民族风格,与“央音”偏苏式的建筑形成鲜明对比。
走在林荫道上,能听到从不同琴房窗户里飘出的练琴声、吊嗓声,有钢琴、有二胡、有笛箫,更多的是我一时难以准确分辨的、各种类型的声乐练习。
这里的“声场”与“央音”的确不同,少了几分西洋乐器的宏大交响,多了许多丝竹管弦的婉转与民族唱腔的高亢清越,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种不同于西方十二平均律的、更加微妙复杂的音律感。
按照路牌指示,我找到了行政楼。
金院长的办公室在三楼。
敲门前,我再次深呼吸,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口。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略带一点南方口音的男声。
我推门进去。办公室不大,但异常整洁。
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书柜,塞满了厚薄不一的书籍和乐谱,中文、外文皆有。
靠窗是一张宽大的旧书桌,上面文件堆放整齐,一盏台灯,一个笔筒,再无杂物。
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正伏案写着什么。
他穿着浅灰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整个人透着一股老派知识分子的严谨与清癯。
听到我进来,他放下笔,抬起头。
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像精密仪器般迅速在我身上扫过,没有任何寒暄式的笑容,只是微微颔首:“田浩彣同学?”
“金院长您好!我是田浩彣。林怀声老师让我来拜访您。”我上前几步,微微躬身,双手将林教授那封信递了过去。
“坐。”金院长接过信,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语气平淡无波。
他拆开信封,抽出信纸,低头看了起来。
办公室里一时间只剩下他翻阅信纸的轻微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不知是琵琶还是阮的练习曲调。
我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尽量平静地观察着周围。
书柜里的书涉及声乐理论、中外音乐史、民族音乐学、语言学甚至解剖学,范围极广。
墙上挂着一幅字,是沈尹默先生的墨宝“歌唱心声”,旁边还有一张黑白合影,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上面是几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意气风发,我猜测其中或许就有沈南湘先生和金院长年轻时的模样。
金院长看信看得很仔细,速度不快。
看完后,他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信封,然后才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些。
“林教授在信里,对你赞誉有加。”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十五岁,写历史畅销书,做流行音乐,经营公司,还能跟着他学声乐。精力很旺盛。”
我摸不准他这话是褒是贬,只好谨慎地回答:“只是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也想多尝试、多学习。”
“兴趣广泛是好事。”金院长推了推眼镜,“但声乐这门艺术,需要的是专注和沉潜。林教授说你现在遇到了瓶颈,感觉声音的表达不够自如,希望能从更根本的地方找找原因?”
“是的,金院长。”我点头,尽量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跟着林老师学习,主要是打基础,练气息,找位置,我觉得收获很大。但有时候唱歌,尤其是尝试一些更复杂的作品时,会感觉技术是技术,情感是情感,像是两层皮,贴不紧。或者说,我知道怎么把声音唱得‘好听’,但不知道怎么唱得‘有说服力’。” 我想起唱王斐那首《絮语》时的力不从心,想起自己弹唱时那种隔靴搔痒的感觉。
金院长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均匀。“技术是骨架,情感是血肉。但连接骨架和血肉的,是神经,是气息,是对作品深入骨髓的理解。”他顿了顿,突然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学过书法吗?”
我一怔,答道:“小时候临过帖,楷书,颜体,但很久没练了。”
“嗯。”金院长似乎并不意外,“书法讲究笔法、结构、章法,这好比声乐的技术。但一幅字有没有神采,有没有气韵,看的不是单个笔画多标准,结构多严谨,而是看笔锋的转折、墨色的浓淡、行笔的缓急之间,有没有那股‘活’的‘气’在流动。唱歌也是一样。你的声音,就是你的笔;气息,就是你的墨。光有好笔好墨,没有那股驾驭它们的‘意’,写出来的就是馆阁体,工整,但死板。”
他用书法来类比声乐,这个角度新颖而精准,瞬间把我心中那种模糊的感觉点透了。我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全神贯注地听着。
“林教授教你的,是‘笔法’和‘基本结构’,这很好,是根基。但你要想再进一步,就要研究‘行气’和‘意蕴’。”金院长继续说道,“这涉及到更细微的肌肉控制,更精妙的气息运用,以及,”他加重了语气,“对你要表达的内容的深刻理解。你为那个叫王斐的歌手写的歌,我听了录音。”
我心头一跳,没想到金院长竟然提前做了功课。
“旋律有想法,编曲也精致。但她的演唱,”他微微蹙眉,似乎在寻找准确的措辞,“技巧够用,情感也投入,但总感觉差一口气。差一口……‘根’上的气。她的声音是飘着的,是现代的,城市的,但歌词里想表达的那种……嗯,类似于‘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古典惆怅,她没能用声音的质感本身传达出来,更多的是靠语气和表情。”
我屏住呼吸,金院长的耳朵太毒了,一下就看穿了王斐演唱中我自己也隐约感觉到、却说不清道不明的弱点。这正是我所追求的“说服力”的缺失。
“这是因为,她,可能也包括教你声乐的林教授,主要受的是西方美声体系的影响,或者说是现代流行唱法的训练。”金院长话锋一转,指向了更核心的问题,“这套体系科学、系统,对于扩展音域、增强共鸣、保护嗓子非常有帮助。但是,对于表现我们东方文化中特有的那种含蓄、内敛、意在言外的韵味,有时候会显得过于‘直白’,过于‘饱满’,缺少留白和层次。”
他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厚厚的、书脊已经磨损的线装书,翻到某一页,指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奇怪的符号。“这是我们的一位前辈,在研究昆曲发音时的笔记。你看,他对每一个字的口型、舌位、气息走向、共鸣焦点,都有极其精细的要求。为什么?因为只有做到如此精确,唱出来那个字,才不仅仅是那个字音,还带着那个字在特定情境下的情绪、温度、甚至画面感。”
他放下书,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美声唱法追求的是统一的、辉煌的音响效果,像意大利的阳光,灿烂夺目。而我们的传统唱法,无论是戏曲、民歌还是曲艺,更讲究‘依字行腔’,字正腔圆,追求的是声音的韵味和表现力,像中国的水墨画,讲究浓淡干湿,虚实相生。这是两种不同的美学体系,背后是两种不同的文化逻辑。”
我仿佛看到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
之前的学习,更多是集中在“如何发出更优美、更持久的声音”这个技术层面。
而金院长此刻向我揭示的,是声音与文化、与美学、与灵魂表达的深层联结。
“所以,你觉得技术是技术,情感是情感,”金院长总结道,“是因为你使用的‘技术’,其底层逻辑,与你想要表达的某些‘情感’的文化基因,并不完全匹配。就像你用油画笔去画水墨画,工具本身就会带来隔阂。”
我恍然大悟,心中豁然开朗。这个洞察力,太深刻了!
“那……金院长,我该怎么办?”我忍不住问道,语气里带上了急切。
金院长看着我眼中闪烁的求知光芒,严肃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走回座位,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对中国的传统声乐艺术,了解多少?比如戏曲,比如各地民歌?”
我老实回答:“听过一些,很喜欢,但了解不深。京剧、昆曲听过名段,各地民歌也收集过一些磁带,但主要是欣赏,没有系统研究过它们的发声方法。”
“嗯,正常。你们这代年轻人,接触西方的东西多。”金院长表示理解,“如果你想在声音表达上更进一步,特别是如果你想创作和演绎更具有我们自身文化特色的作品,我建议你,不能只满足于学好美声或流行唱法。你要回过头,补上传统这一课。不是让你去学唱戏,而是要去理解、去感受传统声乐艺术中的精髓——比如气息的运用如何为字音服务,比如如何用声音的虚实、明暗、刚柔来表现细腻的情感变化。”
他沉吟片刻,说:“这样吧,既然林教授推荐你过来,你也确实有这方面的悟性和需求。如果你时间允许,以后每周可以抽一个下午过来。我不按学院里那套刻板的教程来教你,我们更像是……交流和探讨。我从传统声乐的角度,帮你分析你现有的问题,带你感受一些不同的发声理念和审美取向。至于能领悟多少,运用到什么程度,看你自己的造化。如何?”
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这比我预想的最好结果还要好!
我立刻站起身,再次深深鞠躬:“谢谢金院长!我一定认真学,珍惜这个机会!时间我完全可以安排!”
“好。”金院长点点头,表情依旧严肃,但眼神柔和了些许,“那今天就算开始了。你随便唱一首你熟悉的歌,什么都行,我听听看。”
考验这就开始了。我压下心中的紧张,想了想,选择了那首我最近在琢磨的、带有古典诗词意蕴的原创小样《时光回响》的副歌部分。
我清唱起来,尽量放松,运用林教授教的方法,把气息稳住。
一段唱完,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金院长闭着眼睛,手指依然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似乎在回味。
过了十几秒,他睁开眼,目光如电:“气息下沉不够扎实,高音有点‘吊’,靠着咽壁的力量硬顶上去的,听起来有点紧。中低音区共鸣点模糊,声音立不起来。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一针见血,“你太想唱‘好’了,每个音都处理得小心翼翼,生怕出错,反而失去了声音最本真的流动感。唱歌不是做数学题,不是每个音高、每个时值都精确无误就是好。要有‘呼吸’,要有‘缝隙’,要有‘人味儿’。”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我技术上的所有伪装和不足。
我脸上有些发烫,但心里更多的是佩服和兴奋。
这就是明师的作用,一眼看穿本质。
“来,你过来。”金院长示意我站到他身边。他简单讲解了一下如何通过调整站姿、意念引导,更好地感受“气沉丹田”,以及如何通过微调软腭和舌根的位置,找到更集中、更通透的头部共鸣,并且示范了如何在一个长音中做出细微的力度和音色变化,让声音“活”起来。
他的示范声音并不宏大,但极其凝聚,富有穿透力,而且变化丰富,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充满了“韵味”。
我跟着他的指引尝试,一开始很别扭,找不到感觉。金院长极有耐心,用手势比划,用语言引导,甚至轻轻按住我的腹部和后背,让我感受发力点。
时间在专注的学习中过得飞快。
当我终于有那么一两个瞬间,隐约捕捉到那种气息深沉下沉、声音自然通透、并且带上了一丝微弱韵味的全新感觉时,内心涌起的喜悦是难以言喻的。
那是一种突破瓶颈、窥见新天地的豁然开朗。
一个下午的课结束时,窗外已是夕阳西斜。
我额头上渗出了细汗,喉咙也有些疲惫,但精神却异常振奋。
“今天先到这里。回去后,把我刚才讲的要点,尤其是气息和共鸣的感觉,慢慢体会,融入到日常练习中去。不要贪多,不求快,重在找到正确的感觉。”金院长递给我一杯水,叮嘱道。
“谢谢金院长!我今天收获太大了!”我由衷地感谢。
“嗯。下次来,带上你最近在创作的作品,我们可以从创作和演唱结合的角度来聊聊。”金院长将我送到办公室门口,语气依旧平淡,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心头再次一热。他不仅关心我的演唱技术,还关心我的创作。
走在暮色渐浓的校园里,回想着下午的经历,我感觉自己的艺术世界被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
之前困扰我的许多问题,似乎都找到了思考和解决的方向。
林教授的引荐,金院长的点拨,如同黑夜中的灯塔,为我这艘在音乐海洋中航行的小船,照亮了一片更广阔、也更深邃的水域。
我知道,一段真正深入“声乐堂奥”的学习旅程,从今天下午,从那间堆满书籍的安静办公室,正式开始了。
而这一切,都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演唱,我的创作,乃至我对音乐、对文化的全部理解。
回到“星海”办公室,高军还在等我。看到我脸上带着疲惫却掩不住兴奋的神情,他笑着问:“看来见面很顺利?”
“何止是顺利。”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受着声带轻微的疲惫和内心满满的充实,“金院长……是真正的高人。我感觉,以前学的,只是唱歌的‘形’;今天,才开始触摸到一点点‘神’的边角。”
我拿起笔,在日程本上,将“随金院长学习声乐”这一项,用红笔郑重地圈了起来,并在旁边标注:每周固定时间,雷打不动。
笔尖划过纸面,仿佛也在我未来的艺术道路上,划下了一道清晰而深刻的印记。
而此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个决定,将在不久后引出一场关于如何平衡艺术追求与现实生存的深刻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