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深夜独白 音问本质(2/2)

香港的夜风比白天凉,带着海水的咸腥。楼下街道上还有零星的车流,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像遥远的潮汐。

我想起了卡尔留下的联系方式。

回到房间,从衬衫口袋里找出那张便签纸。粗糙的纸面,用圆珠笔写下的地址和电话:

karl heinrich

studio ,nggrenze“ (sound border)

kreuzberg, berlin

tel: +49-30-xxxxxxx

email:[email protected]

“声音边界”。

这个名字很有意思。音乐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恰恰是在不断探索边界——音高的边界、节奏的边界、风格的边界、文化的边界。而“跨越边界”,可能是它最本质的冲动。

我拿起酒店的电话,犹豫了几秒,又放下。

太晚了,柏林现在是傍晚六点,但直接打电话显得唐突。而且,有些对话,可能需要更充分的准备。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一个邮件草稿。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主题:from howard tian (hong kong) - follow-up on our meeting

正文:

卡尔先生,

我是今天下午在通利琴行与您交流的田浩彣。再次感谢您对我即兴演奏的聆听和鼓励。

回酒店后,我反复思考了我们的对话,特别是关于“文化融合中的尊重”以及“音乐作为无国界语言”的部分。您提出的几个原则(与当地音乐家合作、明确标注来源、利益共享)让我深受启发。

这让我想到了一个或许值得探讨的问题:在全球化加速的今天,音乐中的“文化身份”是越来越清晰,还是越来越模糊?当我们可以轻易采样世界各地的声音、混合各种风格时,音乐的“根源性”意义何在?

以我自身为例:我生长在中国,学习西方古典钢琴,创作流行音乐,同时试图在作品中融入东方美学的精神。我算是什么“身份”的音乐人?还是说,这种分类本身已经过时?

另外,如果您有兴趣,我可以分享今天即兴时的一些录音片段(附件)。这些音乐远未完成,但它们记录了我对“根脉与枝叶”这一主题的初步探索。如果您有时间聆听并给予反馈,我将无比感激。

期待您的回音。

祝好,

howard tian

香港,1999年5月13日凌晨

写完,我读了两遍。语气是否太正式?是否显得过于哲学化?但转念一想,卡尔是德国人,也许欣赏直接而深刻的交流。

我附上刚才录制的三十秒钢琴片段,点击发送。

邮件进入发送队列的瞬间,我有种奇异的感受:这可能是“星海”第一次主动与欧洲独立音乐场景建立连接。不是通过商业合同,不是通过经纪人牵线,而是两个音乐人之间最原始的、基于对音乐共同热忱的对话。

这很重要。

因为太多跨国合作始于利益计算,终于文化隔阂。而如果起始点是“我们对音乐有相似的理解和追求”,那么即使后续有商业成分,底色也是真诚的。

关掉电脑,我重新坐回钢琴前。

这次,我想尝试一些不同的东西——不是原创,而是改编。

脑海里浮现一首歌: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这首歌太经典了,经典到几乎成了华语情歌的“模板”。但也许正因为如此,它值得被重新想象。如果剥离原版甜美的编曲、温柔的唱腔,只留下那个简单的旋律骨架,我可以赋予它什么新的生命?

我先弹原版的和声进行:c - am - f - g,经典的“卡农进行”。太熟悉了,熟悉到失去了惊喜。

那么,改变和声色彩。

我把c大调换成c lydian调式——这个调式的特点是升高的四级音(f?),有一种梦幻的、悬浮的感觉。和弦变成:c major7 (带有f?) - a minor9 - f major7 (这里需要把f?还原为f,制造紧张感) - g13 (加入延伸音)。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调整,同样的旋律立刻有了不同的气质:不再是单纯的情歌,而多了一层哲思的、遥远的意味。

然后,我改变节奏。原版是舒缓的4\/4拍,我改成6\/8拍,带有摇摆感的复合拍子。左手不再是简单的分解和弦,而是加入切分和跨小节的连线,让律动变得复杂而流动。

弹了一遍,录下来听。

有趣。旋律还是那个旋律,但整个感觉变了——像是一个人在月光下漫步,不是单纯的浪漫,而是在思考爱情、时间、永恒这些更宏大的命题。

这让我想到了一个更根本的问题:改编的界限在哪里?

当我把一首中文经典改成这样的现代爵士风格,是在“创新”还是在“破坏”?如果是外国人这样改编,我会觉得是“文化挪用”吗?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中国人)这样做,就是“文化创新”?

这中间有没有客观标准?还是全凭创作者的心意和听众的感受?

没有答案。

或者说,答案在每一次具体的创作中,在创作者与聆听者相遇的瞬间。

凌晨两点半。

困意终于袭来。我洗了把脸,躺在床上,但没有立刻入睡。

脑子还在运转,像一台停不下来的机器。

我想起了前世的一些记忆碎片:

2008年,在北京的live house里听一支北欧后摇乐队演出,他们的音乐里没有歌词,但全场中国观众鸦雀无声,结束时掌声雷动。那一刻,语言无关紧要。

2015年,在youtube上看到一个视频:一个美国大提琴家在上海街头演奏巴赫,围观的中国老人跟着哼唱。音乐穿越了三百年和一万公里。

2020年,疫情期间,意大利阳台上的歌剧合唱、武汉小区里的《我和我的祖国》隔空对唱。音乐在灾难中成了共同的呼吸。

这些记忆告诉我:音乐确实有超越一切边界的力量。

但这种力量不是自动发生的。它需要创作者具备两种能力:第一,深入自己的文化根脉,找到那些普世的情感内核(爱、失去、希望、孤独);第二,找到恰当的形式,让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能进入。

缺一不可。

如果只有前者,作品可能太“本土”,外人难以共鸣。

如果只有后者,作品可能太“空洞”,缺乏真实的生命力。

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两者之间寻找平衡点:既要让中国的故事被世界听见,又要让世界听到的不只是“异域风情”,而是能触动他们内心的人性回响。

这很难。

但值得尝试。

因为如果成功了,那么“星海”输出的就不仅是文化产品,更是连接人心的桥梁。

而在这个充满误解、隔阂、冲突的世界上,桥梁比任何时候都重要。

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

做了一个简短的梦。

梦里,我站在一片无垠的海面上。海水不是蓝色,是各种声音的波纹——钢琴声、古筝声、电子脉冲、人声合唱、街道噪音、风声雨声……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浩瀚的声之海。

我在海面上行走,每走一步,脚下就泛起一圈涟漪。涟漪扩散出去,与其他的声波相遇、叠加、干涉,形成新的图案。

远处,有许多人也在海上行走。有的穿着长衫,有的穿着西装,有的裹着头巾,有的赤膊纹身。我们彼此听不见对方说话,但我们脚下的涟漪在相遇时,会短暂地形成和谐的共振。

然后梦就醒了。

凌晨五点,梦醒。那个“声之海”的意象清晰如刻。

我坐起身,在一片灰蓝的晨光中恍然:音乐或许从来不是一种“语言”,而是一个“场域”,一个由声波构成的、供心灵栖居与交汇的场域。

跨文化音乐交流的真意,不是翻译,而是邀请彼此进入自己的场域,感受那些陌生的振动如何与自己的心跳共鸣。

这需要谦卑,更需要勇气。而当我能想清这一点,昨夜所有的迷思与自问,都找到了安放的锚点。

天快亮了,新的潮声即将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