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人情炼狱 秋日私语(1/2)
秋意是在一场夜雨后真正浓起来的。
清晨推开窗时,空气里那股黏稠的燥热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冽的凉,带着泥土和湿树叶的味道。
街道两旁的老梧桐树,叶子边缘已经泛黄,有几片在昨夜的风雨中飘落,湿漉漉地贴在地面上,像写满秘密又被水浸透的信笺。
我站在窗前,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团持续了整个夏天的、混杂着焦虑、急迫和莫名躁动的块垒,似乎被这凉意刺了一下,微微松动。
但它还在。
从北京回来已经一周了。这一周,生活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早晨六点练声,七点半辅导姐姐,九点处理网吧事务,下午抽空写《鬼吹灯》,晚上回复邮件、审阅技术文档、听周杰伦新歌小样……每件事都在推进,但每件事都让我感到一种更深层的疲惫。
不是身体的累。是心里的。
那种疲惫很特殊——你清楚地知道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知道每一个选择都有其必要性,甚至能看到这些看似分散的线条在未来交汇成壮阔图景。但你就是感到……孤独。
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
手机在床头柜震动。高军的短信:“小田总,王工团队昨天通宵解决了v0.2远程控制bug,今天发测试版。杨峻荣想安排周杰伦十月初来北京做歌友会,问能否协调场地。”
我回复:“测试版发来,继续试运行。歌友会场地我来联系。”
刚换上运动服,楼梯传来脚步声。父亲端着热茶上来:“浩彣,练声前喝点热的,润润嗓子。”
我接过茶杯,温度透过瓷壁传到手心。父亲没多说什么,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有种复杂的东西——骄傲、担忧、不解,还有深深的爱。
“爸,网吧那边今天……”
“我知道。”父亲打断我,“你忙你的。店里我和小军照看着。”他顿了顿,“就是……别太拼。你才十五岁。”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茶。普通茉莉花茶,泡得浓,苦涩中带着回甘。
“我知道分寸。”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转身下楼了。脚步声在楼梯上回响,沉重而踏实。
天台上,晨光稀薄。
我做完热身,翻开程丽婉老师的训练摘要。今天重点练习“气息控制与情感表达的配合”。先做十分钟哼鸣练习,让声带和共鸣腔充分预热。
“嗯————”
声音在清晨空气中传播,惊起了远处屋顶上的鸽子。它们扑棱棱飞起,翅膀划过灰蓝天空。
练完基本功,我拿出刘老的戏曲谱例。今天选的是《霸王别姬》里虞姬那段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谱上注解写着:“此段宜悲壮中见柔情,‘劝’字要轻,‘君王’稍重,‘饮酒’带劝意,‘听虞歌’三字渐弱,如叹息。”
我没有试图唱全段,只是反复练习“劝君王”三个字。尝试用不同的气息力度和共鸣位置,表达出那种复杂情感——既有对项羽的深情,又有对命运的无奈,还有诀别前的决绝。
“劝……君……王……”
声音在天台上回荡,与远处传来的广播体操音乐、自行车铃声、早市小贩吆喝声交织在一起。这就是县城清晨的交响——粗糙,真实,充满生机。
练到六点五十,身上出层薄汗。
初秋晨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
我收拾东西下楼,心里想着今天要处理的事:测试版软件、李锐那边的进展、周杰伦歌友会场地……
走到楼时,听到厨房里传来母亲和姐姐的对话。
“妈,这道完形填空我还是错了好多……”
“等你弟下来让他看看。他教你的方法不是挺管用吗?”
“可是总不能一直靠他啊。他那么忙……”
我站在楼梯拐角,没有立刻进去。姐姐的话像一根细刺,轻轻扎在心里。
是啊,她不能一直靠我。我也不能一直这样把所有事都揽在身上。
但现阶段的现实是——我必须这么做。重生给了我先知视角,也给了我沉重的责任。家人、团队、那些信任我的人……我背负着他们的期待,也背负着改变某些轨迹的使命。
这很累。但别无选择。
深吸一口气,我走进厨房。
“妈,姐,早。”
母亲正在煎鸡蛋,回头冲我笑了笑:“练完了?快来吃饭。”
姐姐坐在桌边,面前摊着英语试卷,眉头紧锁。看见我进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卷子往旁边挪了挪。
“哪题不会?”我坐下来,拿起馒头。
姐姐指着完形填空最后五道题:“这些……上下文线索我都找了,但还是选不对。”
我看了看题,是篇关于环境保护的科普文。快速浏览全文后,发现了问题所在:“姐,你找线索的方法对,但忽略了一件事——英语完形填空不仅考察逻辑,还考察固定搭配和词义辨析。”
我指着其中一题:“比如这道,空格后面是‘with the environment’,前面应该填一个能与‘with’搭配、表示‘和谐相处’的词。选项里a是conflict(冲突),b是cooperate(合作),c是promise(妥协),d是correspond(对应)。哪个最合适?”
姐姐想了想:“b?cooperate with是固定搭配。”
“对。”我又指向另一题,“这道考词义辨析。前面说‘政府的政策应该……公众的参与’,这里需要填表示‘鼓励’或‘促进’的词。选项里a stimte(刺激)、b simte(模拟)、c umte(积累)、d elerate(加速)。哪个最贴切?”
“a……stimte?”
“正确。你看,很多时候不是找不到线索,是词汇量不够,或者对固定搭配不熟悉。”我放下馒头,认真看着她,“从今天开始,每天背20个新单词,重点记搭配和用法。我帮你整理高频词表。”
姐姐用力点头,眼神重新亮起来:“好!”
母亲把煎蛋端上桌,看着我们,脸上露出欣慰的笑。但她眼角的皱纹似乎比昨天又深了一些。
“妈,您最近是不是没睡好?”我问。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摆手:“没事,就是有点失眠。老毛病了。”
但我知道不是。是因为操心——操心姐姐的高考,操心我的身体,操心这个家。她才四十出头,鬓角已经有了白发。
我低下头,默默吃饭。馒头在嘴里嚼了很久,才咽下去。
上午九点,我来到网吧。
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激烈争吵声。
推开门,看到张小军正和一个中年男人对峙。
那男人约莫五十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着手,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堆着笑容——但那笑容里混合着长辈的亲切和某种刻意营造的热情。
是表舅。母亲娘家那边的远房亲戚,住在县城附近的村里。
他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黑瘦男人,是表舅的儿子,我的远房表哥陈建国。
之前在广东打过工,去年回来了,一直没找到正经事做。此刻他正叼着烟,眼睛四处乱瞟,手指间夹着的烟头快烧到手指了。
“表舅,建国哥。”我点点头,掏出钥匙打开柜台,“这么早,有事?”
“哎,也没啥大事。”表舅跟着我走进来,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扫视,从机器看到装修,从桌椅看到墙上规章制度,“浩彣啊,你这生意,是越做越红火了啊。我听说,一天能有好几百块进账?”
“小本生意,赚点辛苦钱。”我一边开机检查机器状态,一边平淡地说。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调出昨天的流水报表——682元。这个数字在表舅眼里,大概确实算“红火”了。
“哎,你这孩子,跟表舅还谦虚。”表舅走过来,胳膊撑在柜台上,压低了声音,“我跟你妈是实在亲戚,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看见你现在有出息,表舅心里高兴。”
我抬起眼看着他。那张被日光晒得黝黑的脸上,皱纹很深,像干裂的土地。
眼神里有常年在地里劳作、算计收成、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农民特有的精明,但也混杂着一些别的——羡慕、不甘、还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渴望。
那种渴望我太熟悉了。在重生的记忆里,见过太多这样的人:看到别人成功,就想要分一杯羹,用血缘、乡谊、人情这些柔软的绳索,把自己和成功者绑在一起。
“表舅,您有话直说。”我拿起昨天的台账记录本翻开,手指在纸页上滑动,看似随意,实则心弦紧绷。
表舅搓了搓手,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干涩而刻意:“是这样,浩彣。你看,你这网吧开得这么好,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建国呢,从广东回来,见过世面,人也机灵。我就想着,能不能让他过来给你帮帮忙?都是自家人,信得过,工钱你看着给,有个事儿做就行。”
陈建国也凑过来,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浩彣,哥别的不行,力气有的是。看个店,收个钱,搬个东西,都没问题。”
我看着他们。表舅的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白——要安排工作。而且不是普通的求职,是“自家人来帮忙”,带着人情包袱的工作。
如果换做前世的十五岁,我大概会不知所措,或者碍于情面答应下来。但此刻的我,身体里住着一个经历过职场倾轧、商场争斗的灵魂。
“建国哥想来做事,我欢迎。”我开口,语气平稳,“不过表舅,我这儿虽然是小店,也有规矩。所有员工,不管是谁介绍的,都得培训上岗,考核通过才能用。而且工作时间、职责、奖惩制度,都得按章程来,不能因为是自己人就特殊。”
表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培训?考核?浩彣,你这……都是自家人,还搞这些虚的干啥?建国又不傻,看两天就会了。”
“这不是虚的。”我摇摇头,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本装订好的册子——《网苑员工守则及操作流程》,“表舅您看,这是店里的规矩。从怎么开关机、怎么收费办卡,到怎么处理顾客纠纷、怎么应对机器故障,都有标准流程。新员工来了,得先学这个,然后跟班实习,最后实际操作考核。通过了,才能独立当班。”
我把册子推到表舅面前。他识字不多,但上面清晰的条款和配图还是让他愣了一下。那些流程图、责任划分表、应急预案……对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他来说,大概是陌生的。
陈建国凑过来看了一眼,眉头皱起来:“这么麻烦?不就是开个机收个钱吗?”
“不只是开机收钱。”我指着册子里的内容,“要知道怎么分辨未成年人,怎么处理顾客之间的冲突,怎么判断机器是软件问题还是硬件问题,怎么在起火、停电等突发情况下疏散顾客……这些都要学。上个月对面街那家游戏厅,就是因为店员不会用灭火器,小火酿成大祸,赔了不少钱。”
我说的是真事。表舅显然也听说了,脸色变了变。
“浩彣,你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表舅还想争取,“建国是你哥,还能坑你不成?你稍微教教就行了。”
我沉默了几秒。柜台后面墙上挂着的时钟滴答作响,声音在突然安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一个顾客拉开门帘,揉着惺忪的眼睛走过来。我熟练地登记,说了句“12号机”,然后收钱。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那个顾客侧身,看都没看表舅父子一眼,径直走向自己的机器。
等顾客离开,我才转回身,看着表舅和表哥。
“表舅,规矩立在这里,就是为了对所有人公平。”我放缓了语气,但没退让,“如果建国哥今天来了,不培训就上岗,那其他员工怎么看?以后我还怎么管?网吧看着简单,其实风险不小,万一出事,责任谁担?您是长辈,建国哥是我哥,我更不能让你们担这个风险。”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既坚持了原则,又似乎是在为他们考虑。
表舅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十五岁的外甥会说出这么一套滴水不漏的话。
陈建国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他把手里的烟盒捏得咔咔响:“浩彣,你这话说的,是不信你哥我啊?”
“不是不信。”我看着他,“是规矩如此。建国哥如果真想过来做事,我欢迎。下周一正好可以做新员工培训,你可以来参加。培训期三天,包吃,没工资。考核通过了,按正式员工待遇,负责夜班,底薪加提成,一个月下来,勤快点能有四五百。”
四五百在99年的县城,不算低。陈建国眼神动了动,显然心动了。但表舅要的显然不止这个。
“浩彣啊,”表舅换了个角度,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在耳语,“你看,你这店这么赚钱,有没有想过……扩大点?我听说,现在好多人都想开网吧,就是不懂行。表舅我在村里认识不少人,地头熟。你要是信得过,咱们可以合伙,在城西也开一家!资金嘛,表舅可以凑一点,不多,但也是个心意。管理让建国去,你就在后面指点指点,分红咱们好商量……”
终于说到正题了。不是来打工,是想“合伙”,想分一杯羹。
我看着他热切的眼神,心里那点最初的沉重反而消散了。意料之中的事。在人情社会里,只要你稍微露出一点成功的迹象,就会有无数的触手伸过来,想要搭便车,想要分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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