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公审一些小众(2/2)

起初,是来了一些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拿着文件夹,称他为“沈老师”,跟他大谈“文化资产活化利用”、“商业价值转化”。他们说,可以帮他把书店打造成“网红打卡点”,让他现场表演修书,可以将修书的工具和残页做成“文创周边”出售。沈先生只是沉默地听着,不置可否,用一块绒布反复擦拭着他那方祖传的端砚。后来,来人渐渐失去了耐心,语气从“商量”变成了“通知”,最后成了“限期整改”的通牒。

租金开始数倍地涨。周围的旧店铺,五金店、修鞋铺、老式理发店,一家接一家地搬走或关闭, reced by 奶茶店、盲盒店和连锁便利店。巨大的拆迁机械开始在不远处轰鸣,震得书阁架子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像一场永不停歇的、灰色的雪。

沈先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他的背更驼了,身体也变得更为坚硬。他依然每天修复他的书,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眼中的那簇火苗,在强大的、冰冷的现实风压下,明灭不定。他修复的是书页上的裂痕,而一种更巨大、更无情的裂痕,正在他所栖身的整个世界的地表上蔓延。

我记得那个下午,阳光罕见地好,透过小窗,正好照亮他案头那本即将修复完成的县志。那是一本关于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最详尽的记忆。他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用镇纸压平,然后久久地凝视着它。他的手指,那双能赋予破损古籍第二次生命的手指,轻轻地、颤抖地拂过封面上烫金的书名。那不是一个修书人在检视自己的作品,那是一个儿子,在抚摸母亲临终的面庞。

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整个房间的寂静,是一种震耳欲聋的、悲恸的嘶喊。

真正的“扼杀”,从来不是电光石火的一刀。它是一场缓慢的、全方位的窒息。它不需要恶意,甚至常常包裹着“发展”、“进步”、“美好生活”的糖衣。它是由无数个“不得不”、无数个“大势所趋”、无数个“合理规划”所组成的合力。它让一种价值,在另一种更强势、更主流、更易于量化的价值面前,显得如此“无用”,如此“不合时宜”,从而剥夺其存在的合法性。

沈先生和他的书阁,就是被这样扼杀的。他不是被某个具体的坏人害死的,他是被一个时代的呼吸,一个崇尚速度、消费、流量的时代的呼吸,所窒息而死的。这是一种温柔的暴力,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谋杀。我们每个人,或许都在为这扼杀,无意中添上了一块砖,贡献了一份力,因为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的共谋,我们都渴望那份光鲜与便捷。

书阁关闭的前一天,沈先生送了我一本书。是一本薄薄的、他手抄的诗集,收录的全是那些如“梅屿居士”一般,在正史中只有一行记载,作品却侥幸未被时光吞没的、小众诗人的残篇断章。扉页上,他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愿知世间曾有此音。”

我接过那本书,感觉重逾千钧。那不是一本书的重量,那是一整个即将沉入黑暗的星系的重量。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沈先生。栖凤街果然变成了效果图上的样子,整洁,明亮,热闹非凡。“墨渊书阁”的原址,变成了一家售卖仿古饰品和奶茶的“国风体验馆”。人们在那里拍照,发朋友圈,谈论着口味和折扣。一切都很好,符合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切想象。

只有我,在某个深夜,翻开那本手抄的诗集,读到梅屿居士唯一传世的那首咏梅诗中的两句:“寂寂空山深雪里,一点微明灭复明。”

我忽然间泪流满面。

我明白了,沈默斋先生,这个被时代扼杀了的小众人物,他本身不就是那“一点未明”吗?他穷尽一生,守护的也正是历史深山中,那些同样微明的、小众的光点。他们或许终将熄灭,湮没于黑暗。但或许,扼杀的意义,正在于此——它让我们在失去之后,才恍然意识到那失去之物的珍贵。它让那被扼杀的微光,在记忆的黑色绒布上,反而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剧性的璀璨。

沈先生死了,他的书阁消失了。但当我,一个曾经偶然闯入的旁观者,在此刻,用文字为他树立一座无形的墓碑时,他的扼杀,便不再是绝对的终结。我成了他渡过的那条寂静河流的下一个摆渡人。我这篇微不足道的文字,便是那“灭复明”的又一次挣扎。

也许,文明的前行,总要以无数小众的、美好的事物的牺牲为代价。我们无法阻挡。但我们至少可以做一个哀悼者,一个记录者。记住那一点微明,记住那未被命名的光。那么,这光,就未曾完全熄灭。它在每一次讲述与被讲述中,获得了一种凄美的、永恒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