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后续!谢谢。(2/2)
三、 “后续”作为文化的回声:互文性的网络
“后续”的另一个重要维度,超越了单个读者的个体诠释,进入了更为广阔的文化领域。任何叙事都不是一座孤岛,它必然存在于一个庞大的“互文性”网络之中。朱丽娅·克里斯蒂娃提出这一概念,意指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转化和回应。一个故事,总会或明或暗地引用、指涉、戏仿、反驳之前的故事。
因此,当我们阅读一部当代作品时,我们听到的从来不只是它独唱的声音,而是混响着无数前文本的合唱。这合唱,便是穿越时空的“文化回声”。鲁迅的《故事新编》,是对古代神话传说的一种“后续”诠释,在其中我们既能听到远古的回声,又能清晰辨出鲁迅所处时代的批判之音。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整个就是对荷马史诗《奥德赛》的庞大“后续”对话,现代都市的庸常生活与古代英雄的壮阔远征相互映照,产生了极其丰富的意义。
续写、改编、重拍,这些显性的“后续”创作,更是“皆音”的直接体现。金庸的武侠小说被一代代导演反复翻拍,每一个版本都烙印着特定时代的审美趣味、技术条件和价值观念。我们对“郭靖”、“黄蓉”的理解,早已不是单纯来自小说文本,而是叠加了无数影视形象后的复合体。同样,对《西游记》的每一次现代解读,无论是动画电影《大圣归来》的热血反叛,还是《悟空传》的 existential 彷徨,都是对古典名着的“后续”发声,它们共同丰富了这部经典的意义宇宙。
在这种视野下,叙事仿佛一个主题,而文化长河中的无数“后续”创作,则是基于这个主题的无穷变奏。每一个时代都在用自己的声音演奏古老的旋律,于是这旋律便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力。叙事之“一篇”的完结,正是为了投入这互文性网络的汪洋大海,在与其他文本的碰撞、交融中,生发出永不枯竭的意义。
四、 叙事与后续的辩证:封闭与开放的共生
论述至此,我们似乎陷入了一个二元对立的困境:是强调作者意图和文本自足性的“封闭性”,还是推崇读者中心和意义无限的“开放性”?事实上,“一篇”与“后续”的关系,并非简单的对立,而是一种深刻的辩证共生。没有坚实、精妙的“一篇”,则“后续”之音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沦为杂乱无章的噪音。而没有生动、多元的“后续”诠释,则“一篇”便成了僵死的文字标本,失去了其作为艺术的生命活力。
一个优秀的叙事结构,其魅力恰恰在于它既能提供足够的完整感以满足我们的秩序需求,又能以其内部的张力和留白,强烈地召唤着诠释的参与。它像一座设计精巧的园林,既有明确的路径和景致,引导游人前行,又处处设有幽深的岔路、虚掩的月洞门,引人遐想门后的天地。它是“限定的开放”,是在规则中赋予的自由。
例如,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构建了一个极其精密、几乎宿命般的结构框架(如太虚幻境的判词、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的预言),这使得故事具有一种强烈的悲剧感和完整性。但与此同时,他在具体的描写中又充满了鲜活无比的细节、暧昧复杂的人性、以及大量“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隐喻和暗示。正是这种近乎完美的平衡,使得《红楼梦》成为了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诠释源泉,引发了“红学”绵延数百年的“后续”大讨论。其文本的封闭性(悲剧结局的不可避免)与开放性(对人物评价、命运因果的多元解读)相辅相成,共同成就了其不朽的艺术高度。
因此,叙事的艺术,某种程度上就是经营这种“度”的艺术:在说与不说之间,在确定与模糊之间,找到那个最能激发读者创造性参与的黄金分割点。一个过于封闭、把所有话都说尽的叙事是乏味的,因为它剥夺了读者参与的乐趣;而一个过于开放、结构完全涣散的叙事则是令人困惑的,因为它无法提供最基本的理解支架。伟大的叙事,总是行走在这条危险的钢丝上,并保持了绝妙的平衡。
五、 结语:在故事的尽头,倾听众声的回响
当我们再次回到“一篇之妙,皆音是后续”这句古老的智慧,其内涵已然无比丰赡。它揭示了一种动态的、生成性的叙事观。叙事并非一个传递既定意义的封闭容器,而是一颗投入时间之湖的石子,其真正的价值不在于石子本身,而在于它激起的、不断扩散的同心圆波纹,在于它引发的、与其他波纹相交织的复杂干涉图样。这“后续”之音,是读者的诠释,是文化的回声,是跨越时空的对话。
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故事之所以拥有不朽的力量,正是因为它从未真正结束。荷马的史诗仍在被哲学家讨论,莎士比亚的戏剧仍在被演员重新演绎,孔子的对话录仍在为现代人提供处世智慧。每一个时代,都在为这些古老的叙事谱写着新的“后续”乐章。我们每个人,既是这些“后续”之音的倾听者,也是参与者。当我们用自己的生命去理解一个故事,并与之共鸣时,我们便为这首永恒的复调增添了属于自己的独特声部。
因此,在每一个看似终结的叙事尽头,让我们学会侧耳倾听。倾听那文本沉默之后的众声喧哗,倾听那历史长河中的绵绵回响,也倾听自己内心深处被故事所激荡起的真实波澜。因为,故事的完结,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而所有伟大的故事,都活在它那永不消散的余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