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布 狗 与说不的眼睛(1/2)

陈画画是摇着轮椅进来的。

与其说是“摇”,不如说是“撞”——轮椅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

她三十出头的样子,很瘦,因为小儿麻痹症的缘故,身体歪向一侧,但手臂异常有力。

她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中华田园犬,狗的毛发梳得很整齐,脖子上还系着蓝色小领结。

“它叫小白。”陈画画的声音有些急促,不是紧张,是长期少与人交流导致的语速失调,“它……不吃饭。三天了。”

江静书注意到,陈画画的手指沾着洗不掉的颜料——蓝色、赭石、一点点玫瑰红。

指甲缝里也是。

“请坐。”江静书把矮凳挪开,留出轮椅的空间,“小白怎么了?”

“就是不吃。”陈画画把小白放在地上。

小白确实精神萎靡,但看到江静书时,还是礼貌地摇了摇尾巴——只是摇得很轻,像没力气。

江静书蹲下,伸出手。

小白嗅了嗅,然后,她“听见”了。

不是身体的痛苦,是情绪的淤塞——像颜料挤在管口,干涸了,堵住了。

一幅画面浮现:

逼仄的出租屋,堆满画布。

陈画画坐在轮椅上,对着空画架发呆。

窗外有麻雀叫,她想画,但拿起笔又放下。最后,她对着镜子画自己——画面上的人歪歪扭扭,眼睛一大一小,但有一种奇异的、燃烧般的神情。

她画完,把画举起来,小声问:“小白,好看吗?”

小白跳上她的膝盖,舔她的手,脑海中清晰地说:“好看!你的颜色在唱歌!”

然后陈画画哭了。

眼泪滴在画布上,晕开一片蓝色。

“她不相信我……”小白的声音在江静书脑海里,像秋天最后的蝉鸣,“我说好看,她不信。她说,连狗都在安慰她。”

更多的画面涌来——

陈画画推着轮椅去公园,想给人画速写。

一个老太太坐下,看到成稿后脸色难看:“你这画的什么鬼?我哪有这么歪!”扔下五块钱,像施舍乞丐。

她去街头摆摊,招牌写“肖像画,二十元”。

有人驻足,看了她的画,笑出声:“你这画得……抽象派啊?”

同伴拉他:“别说了,人家残疾,不容易。”

她回家,把画撕了。

小白把碎片叼回来,一片片拼在她脚边。

“不要撕……”小白舔她的手,“你画的时候,眼睛在发光。

发光的样子,最好看。”

江静书睁开眼睛,眼眶发热。

她看向陈画画——这个女人正盯着墙上一幅画,那是江静书之前救助的流浪猫们的集体肖像,每只猫的神情都惟妙惟肖。

“那是您画的?”陈画画问,眼里有光。

“是。”江静书点头,“但和您的不一样。

我画的是它们的外表,您画的……”她顿了顿,“是灵魂的形状。”

陈画画愣住了。

接下来的对话,江静书没有先提小白,她问:“可以看看您的画吗?”

陈画画从轮椅后的布袋里,小心地抽出一卷画布。

展开时,颜料的味道弥漫开来。

江静书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像”或“不像”可以评价的画。人物比例失调,五官错位,色彩大胆到近乎莽撞——一个卖菜阿姨的脸是西红柿般的红色,眼睛是两个绿辣椒;

建筑工人的身体是水泥灰色,但心脏位置画了一朵小小的、金黄色的向日葵;

甚至小白的肖像,狗的脸是歪的,但眼睛里倒映着整片星空。

“他们说……是鬼画符。”陈画画的声音很小,“说我连基本透视都不懂。”

“因为他们用眼睛看画。”江静书轻声说,“而您是用这里画。”她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她拿起小白的画像:“您看,在您眼里,小白不是一只狗,是……星空守护者?”

陈画画的眼睛突然亮了:“你看出来了!它晚上陪我看星星,我就想,它眼睛里一定装着整个宇宙!”

“所以您画出来了。”江静书微笑,“这不是画错,这是看见得更多。”

小白这时走过来,蹭蹭陈画画的手,脑海中传来清晰的声音:“告诉她,我最喜欢那张。那张里的我,会飞。”

江静书转述了。

陈画画终于哭了,不是压抑的啜泣,是决堤般的释放。她抱住小白,把脸埋进它白色的毛发里。

“只有你……只有你一直说好看……”

等情绪平复,江静书才说:“小白不吃饭,不是因为身体病了。是因为它太难过——它最爱的人,不相信自己看见的美。

您知道吗?在它眼里,您画画时的样子,比太阳还亮。”

陈画画怔怔地抚摸小白:“可是……没人愿意让我画。我找不到模特。”

“您有小白啊。”

“可我想画人……”

“那就画想画的人。”江静书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都是之前来咨询的客人们同意公开的宠物合影,

“这些人,这些故事,您愿意画吗?不是画他们的脸,是画他们和宠物之间的……那种东西。”

陈画画一张张翻看照片:老人和陪伴十五年的老猫,自闭症男孩和救赎他的流浪狗,工地大哥和守望他的大黄……

她的手开始颤抖,不是疾病导致的,是激动。

“我可以……试试吗?”

“不是试试,是创作。”江静书认真地说,“我会告诉您每个故事。

您用您的方式,把它们画出来。然后,我们办个小画展——就在这里,工作室的一面墙。”

“会有人看吗?”

“会。”江静书微笑,“因为总有人,能认出灵魂的形状。”

那天傍晚,旺财跳上工作台,看着陈画画摇着轮椅离开的背影。

小白跟在她旁边,尾巴高高翘起——它开始吃饭了,就在工作室里,吃了整整一碗鸡肉粥。

“你觉得她能成功吗?”江静书问。

“成功?”旺财歪头,“你觉得什么是成功?卖很多画?出名?”

江静书想了想:“被认可?”

“认可不是来自外界,是来自自己终于相信——我眼中的世界,值得被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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