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球 眼泪 与无岸的乡愁(2/2)
馆长的笑容消失了:“江小姐,你知道皮皮值多少钱吗?
知道她每年带来多少游客吗?
大海?
大海能给她每天最新鲜的鲱鱼吗?
能保证她不遇到鲨鱼吗?
我们是保护她!”
“保护不是囚禁。”江静书站起来,“真正的保护,是让她活成本该活成的样子。”
谈话不欢而散。
江静书没有放弃。她联系了尹棋娇。
“我想拍一部纪录片。”视频通话里,江静书眼神坚定,“不煽情,不道德绑架,就真实记录一只海豚的一天——从早晨的训练,到四场表演,到夜晚独自对着墙壁‘唱歌’。”
尹棋娇沉默了很久:“静书,你知道这可能会得罪很多人。海洋馆背后有资本,有利益链。”
“我知道。”江静书点头,“但如果连我们都因为‘可能得罪人’就沉默,那皮皮的眼泪,就真的白流了。”
尹棋娇笑了,那笑容里有江静书熟悉的、带着锋芒的坦然:“好。我拍。顺便——我也该转型做点真正有意义的内容了。”
纪录片团队低调进驻。
他们没有惊动海洋馆高层,以“拍摄海洋馆日常工作”为由,获得了跟拍许可。
镜头记录下许多细节:
皮皮在听到表演音乐时,身体会先紧绷一秒,然后才露出“笑容”。
·当孩子把塑料玩具丢进水池时,皮皮会小心地叼起来,放回池边——这不是训练内容,是她自己的坚持。
深夜,空无一人的表演厅,皮皮那长达数分钟的、寂寞的“歌声”。
最震撼的一幕发生在拍摄最后一天。当时,天窗正好打开通风(每月一次的维护),一小片真实的天空露了出来。刚好有鸟飞过。
皮皮突然不动了。她仰着头,望着那片小小的、流动的天空,发出了江静书从未听过的声音——不是表演的哨音,不是夜晚的呼唤,是一种介于呜咽与歌唱之间的、复杂到无法形容的声音。
那声音透过镜头,直接撞进了每一个观看者的心里。
纪录片剪成二十分钟的短片,名叫《囚海:一只海豚的二十四小时》。
尹棋娇发布时,只配了一句话:“如果自由有声音,是不是就是她望着天空时,发出的那种哭泣?”
和预想中一样,片子引发了巨大争议。
支持者说:“看哭了,再也不去海洋馆了。”“动物表演是文明之耻。”
反对者说:“虚伪!没有海洋馆,多少人一辈子见不到海豚!”“她回去能生存吗?别自我感动了!”
海洋馆发声明:“内容失实,严重损害我馆声誉,保留法律追究权利。”
但舆论的潮水已经掀起。
越来越多的动物保护专家发声,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开始讨论:我们与动物的关系,究竟该是怎样的?
压力之下,海洋馆宣布:皮皮将“退休”,转移到更大的“海洋保育池”安享晚年。
江静书知道,这还不够。“保育池”依然是池,不是海。
转机在一个月后出现。
一个海洋生物学研究团队联系了江静书。
他们正在推进一个“海洋动物康复野化项目”,专门帮助长期圈养的海洋哺乳类重新适应野外。
项目在南中国海有一个保护基地,有模拟洋流的大型海域,有专业的野化训练。
“我们看了纪录片。”团队负责人,一位头发花白的女教授说,“皮皮的情况很适合我们的项目。
但我们需要海洋馆的同意,以及……一大笔资金。”
钱,成了最后的门槛。
江静书还没有开口,尹棋娇的电话来了:“钱我出。就当是我给皮皮的赎罪——为我这么多年,曾在海洋馆笑着鼓掌的每一次。”
楚萧萧也凑了份子:“我认识一些企业家,可以拉赞助。”
就连之前救助过的李铁柱也汇来一笔钱——不多,是他卖玉米攒下的:“给那海豚妹子买条回家的路。”
三个月后,在舆论、资金和专业力量的三重压力下,海洋馆终于签署了协议。
皮皮离开的那天,没有公开。清晨五点,运输车悄悄驶离海洋馆。
江静书和尹棋娇随车同行。
路上,皮皮很安静。
她待在特制的水箱里,眼睛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那是她八年来,第一次看见海洋馆外的世界。
“她在看什么?”尹棋娇轻声问。
江静书把掌心贴在玻璃上,闭上眼睛。皮皮的声音传来,不再悲伤,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期待:
“云在动……树在后退……风的味道不一样了……
妈妈,我好像……在回家的路上了。”
南海保护基地比想象中更大。
那是一片被网围起来的天然海域,海水是真正的蔚蓝色,有浪,有风,有天空完整的倒影。
皮皮被缓缓放入过渡池。
起初她很紧张,绕着池边快速游动。但渐渐地,她慢了下来。
她感觉到了——水的盐度,温度,流动的方式……和记忆中某个遥远的片段,开始重叠。
一周后,她被放入更大的训练海域。
那里已经有几只正在野化的海豚。
皮皮远远地看着它们,不敢靠近。
直到某天清晨,一只年长的母海豚慢慢游向她,发出了一串声音。
江静书听懂了,那是海豚间古老的问候语:“你从哪里来?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皮皮颤抖着回应:“我妈妈……叫‘银波’。她叫我‘浪花尾’。”
母海豚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银波……我认识。
很多年前,她是我们族群最好的歌者。后来,她的孩子被两脚兽抓走了。”
皮皮呆住了。
母海豚游近,用吻部轻轻碰了碰她:“欢迎回家,浪花尾的女儿。
你妈妈等你很久了。”
那一刻,皮皮仰起头,发出了江静书认识她以来,最清澈、最嘹亮的声音——那不是哭泣,不是呼唤,是宣告:
“我回来了——!”
离开基地前,江静书最后一次去看皮皮。她正在学习捕食活鱼,动作还有些笨拙,但眼里有光。
“她会成功吗?”江静书问基地的教授。
“不知道。”教授诚实地说,“野化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四十。
但至少,她有了选择——不是选择在池子里顶球到死,是选择尝试回到真正的生活。而这,本身就是一种自由。”
回程的飞机上,江静书望着窗外的云海。
旺财蜷在她膝上(它用了一点神通混上了飞机),轻声说:“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江静书说,“自由也许不是最终能否回到大海。
自由是——在望向那片小小的天窗时,依然记得大海的模样,并且永不放弃‘想回去’的念头。”
她顿了顿:“就像皮皮。就像所有被囚禁却依然做梦的灵魂。”
旺财的金瞳映着云层上的阳光:
“所以记住她的眼泪,江静书。
记住每一滴为自由而流的眼泪,
都是落在人类良知上的雨。
也许一场雨改变不了干旱,
但下得多了,
沙漠,也能变成绿洲。”
飞机穿过云层,下方是绵延的陆地与海岸线。
江静书知道,在某个她看不见的海域,一只曾叫“皮皮”的海豚,正在重新学习如何成为“浪花尾”。
她可能成功,可能失败。
但至少,她终于有机会,为自己的命运,真正地跳跃一次——不是为了掌声,不是为了小鱼,只是为了,那生来就该属于她的、无垠的蔚蓝。
而这就够了。
这就已经是一场,微小而壮丽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