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腊月古宅』梳头(2/2)

他伸手,轻轻握住了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冰冷的手腕。触感细腻,却冰冷僵硬,如同上好的瓷器。

“娘子,”他声音温和,仿佛真的在与新婚妻子对话,“可否……先放开手?我自己来换。”

身后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那只手缓缓松开了力道,但并未完全离开,只是虚虚地搭着。

林砚知道,这是她允许了,但也在监视。

他不再犹豫,走到椅子前,拿起那套新郎服。入手冰凉厚重,布料有种奇异的滑腻感。他背对着“新娘”,开始快速更换。

脱下自己的外套和战术背心,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训练服。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专注。

换上大红色的吉服,系好盘扣,戴上那顶黑色新郎帽。衣服出奇地合身,仿佛量身定做。但穿在身上,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布料渗透进来,仿佛要将他的体温也一同吸走。

换好衣服,林砚转过身。

烛光摇曳,映照着他一身刺目的红。他本就面容冷峻,此刻被这血色衣衫一衬,更添几分诡异而迫人的气势,仿佛他真的成了这场冥婚的新郎,只是眼神依旧清明锐利,与这喜庆又死寂的氛围格格不入。

“新娘”就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他。

林砚这才第一次,相对清晰地看到了她的模样。

一身同样大红色的凤冠霞帔,刺绣繁复华丽,却透着陈旧腐朽的气息。头上盖着厚重的红盖头,遮住了面容,只有盖头边缘垂下流苏,随着她轻微的呼吸而微微晃动。身形窈窕,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精美的人偶,唯有那透过盖头隐约投射出的、冰冷空洞的“视线”,证明着她并非死物。

她似乎对林砚换上婚服的样子很“满意”,周身那股迫人的寒意似乎都缓和了一丝。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供桌旁边放着的一把木梳,以及……一个打开的、里面空空如也的首饰盒。然后,她的手,轻轻指向了自己头上。

意思很明显。

要林砚,为她梳头,盘发,插簪。

这是旧时婚礼中,新郎为新娘“上头”的仪式之一,象征结发同心。

林砚的目光落在那把木梳上,又看了一眼首饰盒,最后,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衣襟内侧——那枚冰冷的银簪。

原来,簪子是用在这里。

他缓缓走过去,拿起那把木梳。梳子是桃木的,入手温润,却带着一股淡淡的阴气。他走到“新娘”身后,隔着一步的距离。

“娘子,”他声音平静,“请坐下。”

“新娘”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缓缓走到刚才放新郎服的椅子前,坐了下来,背对着林砚。

林砚站在她身后,握着木梳,看着那披散在红色嫁衣上、如瀑般的青丝。发质极好,光滑柔顺,却同样冰冷无温。

他抬起手,将木梳轻轻插入发间,开始梳理。

动作很慢,很稳。他从未给人梳过头,尤其是给女人梳这种复杂的发髻,但此刻,他的动作却异常地沉稳流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指尖偶尔触碰到冰冷的发丝,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一边梳,一边观察。她的头发很长,几乎及腰。发间没有任何饰物,干净得过分。

按照旧俗,“上头”不仅要梳通,还要编发、盘髻,最后插上簪子固定,并戴上其他首饰。

林砚没有按照最复杂的样式来。他凭着直觉和有限的知识,将长发分成几股,灵活地编织、盘绕,在脑后结成一个简约而稳固的发髻。整个过程,他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新娘”始终安静地坐着,没有动弹,只有那红盖头随着他梳理的动作偶尔轻轻晃动。

发髻盘好,林砚从怀中取出那枚银簪。

簪子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簪头的卷云纹似乎比之前清晰了一丝。他捏着簪子,对准盘好的发髻,平稳而坚定地,插了进去。

“咔。”

一声极轻的、仿佛某种机关扣合的声响。

簪子插入发髻的瞬间,林砚感觉到指尖传来一阵更刺骨的冰寒,同时,那枚簪子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与他掌心残留的温度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而坐在椅上的“新娘”,身体也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

梳头,插簪,仪式似乎完成了。

但“新娘”没有动,也没有示意林砚停下。

林砚看着空荡荡的首饰盒,又看了看她毫无饰物的发髻,心中微动。旧时新娘出嫁,头上绝不只一枚簪子。凤冠、珠花、步摇……可她什么都没有。

是来不及准备?还是……她的“婚礼”,本就残缺至此?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血色婚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可惜了。”

“新娘”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话,盖头下的“视线”转向他。

林砚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遗憾的温和:“娘子青丝如墨,仪态万千,却少了些珠翠点缀。若有凤冠霞帔相配,当更添华彩。”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是试探,也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应对。他感觉到,仅仅完成“梳头插簪”似乎还不够,或者说,没有完全满足某种“期待”。

“新娘”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但林砚能感觉到,周遭那股冰冷的、带着怨念的气息,似乎又缓和了一丝,甚至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寂与哀伤。

几秒后,她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首饰盒,而是……轻轻拉住了林砚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握着木梳的那只手。

她的手冰冷刺骨,力道却轻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意味。

然后,她拉着林砚的手,将木梳……轻轻放在了自己交叠置于膝上的另一只手中。

不是还给林砚,而是……收下了这把梳子?

紧接着,更让林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新娘”握住了他的手腕,牵引着他的手,缓缓抬起,然后……将她自己的头,轻轻靠在了他的手掌上。

红盖头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的掌心,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盖头下那冰冷而僵硬的轮廓。

这是一个极其亲昵,又极其诡异的姿势。

她就那样,静静地靠在他的手掌上,仿佛在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又像是在确认某种……联系。

林砚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他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怨念和死气,但同时,也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冻结了千年的孤寂。

时间在血色的烛光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新娘”缓缓直起了身体,松开了他的手。

她依然坐在那里,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然后,林砚看到,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如同烟雾般,缓缓消散在摇曳的烛光里。

没有声音,没有告别。

只有那把桃木梳子,从她膝上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了红色的地毯上。

而那枚插入她发髻的银簪,也随着她的消失,不知所踪。

满堂的红烛,在同一时间,“噗”地一声,齐齐熄灭。

黑暗如同潮水般瞬间吞没了一切。

只剩下林砚独自一人,站在冰冷死寂的黑暗大厅中,一身刺目的红,手中还残留着那冰冷的触感,鼻尖萦绕着未散的甜腻香气。

以及,脚下地毯上,那把静静躺着的、微温的桃木梳。

任务三……化解新娘女鬼的怨气……

这就算……化解了吗?

显然没有。

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同了。

林砚弯腰,捡起了那把桃木梳。梳子入手温润,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温度。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身血红的新郎服,又看了看周围重归黑暗、死寂、布满灰尘和白布的厅堂。

幻境消失了。

或者说,她暂时离开了。

而他和她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更加微妙、更加危险,却也或许是唯一生机的……联系。

他成了她的“夫君”。

至少在名义上,在这座冥宅的规则里。

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林砚握紧手中的木梳,脱下身上那件令人不适的新郎服,换回自己的衣服。他将新郎服叠好,放在椅子上,又将桃木梳小心收好。

然后,他走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伸手,推了推。

门,无声地开了。

门外,是西院冰冷的夜色,和远处西厢房窗户透出的、微弱却让人心安的昏黄灯光。

苏清阮他们,应该等急了。

林砚迈步,走出了这间短暂成为“血色婚堂”的主屋,重新融入黑暗。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空荡黑暗的大厅里,那件被他叠放在椅子上的新郎服,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空气里,那丝甜腻腐朽的香气,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