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规矩就是规矩(1/2)

铁皮屋顶的医务室里,残留着碘酒和化脓伤口混合的刺鼻气味。佐佐木雄二躺在硬板床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膀深处闷钝的疼痛。磺胺粉末引发的剧烈反应正在缓慢退潮,留下的是真实的伤口感染和身体被掏空般的虚弱。汗水浸透了粗糙的绷带,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阿诚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他左眼上厚厚的绷带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但那只露出的右眼却异常清亮锐利。他无声地走到床边,将一个冰冷的、带着暗房定影液微酸气味的小纸包塞进雄二汗湿的手心。

“洗出来了。”少年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空气里的尘埃,“胶卷里的东西。”

雄二的手指费力地蜷缩,捏紧了那个纸包。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眼神询问。

“张团长那边……断了。”阿诚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先生没了,我们这条线……就剩下这点东西了。”他指了指纸包,“得在去北平前送出去,或者……毁掉。”

雄二的心沉了下去。李先生牺牲在撤退的路上,他们与组织的直接联系也随之斩断。这胶卷里的情报,此刻成了烫手的山芋,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子,一阵眩晕猛地袭来,眼前发黑,不得不重重地靠回枕头。

“别动!”阿诚按住他,“藤田在打探消息,森下……”他顿了顿,“森下说他试试别的路子。”

“别的路子?”雄二沙哑地问,喉咙干得发痛。

“租界。”阿诚只说了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里面有担忧,也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认识些人,跑黑市的。”

雄二沉默了。租界,天津卫华洋杂处、龙蛇混杂之地。森下浩二,那个满身油烟味、精于算计的大阪炊事兵,他的“路子”无非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网络。将如此重要的军事情报交给黑市?这个念头本身就充满了荒诞和巨大的风险。然而,环顾这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医务室,听着窗外日军巡逻队沉重的皮靴声,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像无头苍蝇一样撞进北平,带着这份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时间在焦虑和等待中缓慢爬行。傍晚,森下那张油光满面的圆脸终于出现在门口。他手里端着个热气腾腾的饭盒,嘴里叼着半截烟卷,一副刚下工的轻松模样,但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空荡荡的走廊,然后迅速闪身进来,反手带上了门。

“宪兵队那帮孙子总算滚蛋了。”他啐了一口,把饭盒放在雄二床头,压低了声音,脸上轻松的表情瞬间褪去,换上少有的凝重,“藤田那小子打听到了,调令是真的,后天一早,开拔,火车去丰台。听说北平外围打得凶,二十九军残部还在死扛……咱们第四师团,怕是被扔过去填坑的。”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雄二紧攥的纸包上,“东西呢?给我看看。”

雄二摊开手,纸包里是几张清晰放大的照片。最上面那张,正是那列标注着“8月8日,特殊物资专列,终到宛平”的火车时刻表。森下凑近了,眯着小眼睛仔细辨认上面的汉字和数字,手指在“特殊物资”几个字上点了点,又划过“宛平”。

“宛平……”他咂摸着这个地名,“卢沟桥那边?‘特殊物资’……他妈的,肯定不是大米白面。”他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这东西,得让它‘丢’得值钱才行。”

“你想怎么做?”雄二紧盯着他。

“黑市有黑市的规矩。”森下搓着下巴,“直接卖情报?找死!但‘特殊物资’……嘿嘿,对那些租界里的大佬,不管是西洋鬼子还是咱们日本那些有门路的商人,提前知道一车紧俏货什么时候到站,停在哪儿,那就是金子!”他眼中闪烁着大阪商人特有的精明,“我们不用提‘军列’,更别提‘情报’。就说……有条路子,能搞到点紧俏货的风声,想找个有实力的买家提前‘包圆’,或者……‘截个胡’也行。懂行的人,自然能从‘宛平’、‘8月8号’、‘专列’这几个字眼里品出味儿来。只要有人肯出大价钱接手这‘消息’,不管他是哪路神仙,只要东西真动了,闹出动静,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雄二立刻明白了森下的逻辑。用纯粹商业交易的外衣,包裹军事行动的内核。买家为了利益去触碰军列,无论成功与否,都会打乱日军的部署,甚至可能暴露这次行动本身。而他们,只是几个“想提前捞点油水”的下层士兵,就算追查,线索也断在唯利是图的黑市商人那里。

“风险太大。”雄二声音低沉,“买家万一反手卖给日本人……”

“所以要找‘对’的人。”森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得是那种……跟日本人不对付,或者胆子够肥、背景够硬,出了事也能自己扛的。意大利人?法国佬?或者……青帮那些地头蛇?妈的,在天津卫混饭吃的,谁没点保命的本事?只要钱给够,让他们捅破天都行。”他顿了顿,看着雄二和阿诚,“不过,得有人跟我去一趟。我这身伙夫皮,进得了租界,可摸不到真正管事的门。佐佐木,你小子脑子活络,装个落魄商人或者跑腿的没问题。阿诚……”他看向独眼少年,“你年纪小,不起眼,记性好,当个‘小跟班’,万一有事,溜得快。”

阿诚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那只独眼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雄二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口的抽痛和肺腑间的灼热感:“好。什么时候?”

“就今晚!”森下斩钉截铁,“夜长梦多。后天就开拔,明天营里肯定乱糟糟的,没机会溜。趁现在宪兵刚查完,防备松。”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浸透了天津城。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未散的焦糊味、海河的湿腥气,还有废墟间隐隐飘来的腐败气息。雄二换上了一套从仓库里“顺”出来的半旧便服,外面罩了件不合身的破旧外套,勉强遮住肩部绷带的轮廓。阿诚也换了身不起眼的半大孩子装束,脸上抹了点灰,那只缠着绷带的左眼被一顶破毡帽的帽檐阴影遮住大半。森下则依旧是那身油腻的炊事班行头,只是外面套了件干净点的围裙,腋下夹着个不起眼的布包——里面藏着至关重要的照片复制品(原件已被雄二仔细藏起)。

三人如同滴入墨汁的水珠,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避开有探照灯扫过的主干道,专挑狭窄、曲折、堆满垃圾和瓦砾的小巷穿行。倒塌的院墙、烧焦的房梁在夜色中投下狰狞的怪影。远处,日军巡逻队的皮靴声和偶尔响起的犬吠,提醒着这片土地的沦陷。

森下对路径异常熟悉,七拐八绕,竟真的摸到了意租界的边缘。一道带有异国风情的铸铁雕花围栏,将租界内的相对平静与外面的破败混乱分割开来。入口处有意大利士兵和安南巡捕把守,灯光下,他们的身影显得懒散而疏于戒备。

“跟紧我,别出声。”森下低声吩咐,整了整围裙,脸上瞬间堆起一种市侩又带点卑微的笑容,大摇大摆地朝着入口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小巷走去。巷口阴影里,果然晃悠着几个穿着短打、眼神游移的汉子,一看就是“蛇头”或者“地老鼠”。

“哟,张爷,今儿当值啊?”森下熟稔地打着招呼,从怀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老刀牌”香烟递过去。

被称作“张爷”的汉子接过烟,斜眼打量了一下森下和他身后两个形容落魄的“跟班”,目光尤其在阿诚的帽檐阴影处停留了一瞬,皮笑肉不笑:“森下师傅?这大半夜的,还往租界里钻?后面俩……生面孔啊?”

“嗨,别提了!”森下苦着脸,声音压得恰到好处,“营里催命似的要弄点稀罕食材,明天招待几个从本土来的老爷。这不,带俩刚收的跑腿伙计,去租界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淘换点意大利火腿、法国奶酪什么的。张爷行个方便?”说着,几枚沾着油污的银元已经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对方手心。

张爷掂了掂银元,又瞥了一眼沉默的雄二和低着头的阿诚,似乎觉得没什么油水可榨,也构不成威胁,不耐烦地挥挥手:“进去吧进去吧,规矩懂吧?别惹事,天亮前滚出来!”

“懂!懂!谢张爷!”森下点头哈腰,带着两人迅速钻进了狭窄的、散发着馊水味的小巷。穿过这条阴暗的通道,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地膜,眼前景象豁然一变。意租界的街道虽然不算宽阔,但路面整洁,两旁是带有拱券和柱廊的欧式小楼,虽然不少窗户也黑着灯,但至少没有断壁残垣,街灯散发着昏黄但稳定的光晕。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间或传来留声机播放的慵懒爵士乐片段,营造出一种近乎虚幻的“和平”假象。然而,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走过的行人也都步履匆匆,脸上带着警惕和疏离。巡逻的意大利士兵和安南巡捕的目光,更是毫不掩饰地扫视着每一个看起来“可疑”的东方面孔。

“跟紧点,别东张西望。”森下低声警告,加快了脚步。他们沿着僻静的侧街疾行,最终在一家名为“墨索里尼咖啡馆”的后巷停了下来。巷子深处,一个狭窄的、不起眼的木门紧闭着,门口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门楣上方一个模糊不清的、仿佛某种家族徽记的刻痕。

森下上前,用一种奇特的节奏敲了敲门板——三长,两短,再一长。

门内沉寂了片刻,接着传来沉重的门栓滑动声。木门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张布满皱纹、眼神浑浊的老脸探了出来,警惕地打量着外面。

“老皮特,”森下用带着浓重大阪腔的日语低声说,“是我,浩二。带两个朋友,谈笔‘干货’生意。”他特意加重了“干货”二字。

被称作老皮特的老头浑浊的眼睛在森下脸上停留片刻,又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雄二和阿诚,尤其在阿诚遮住的左眼处停顿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噜声,似乎在确认什么。最终,他缓缓拉开了门。

门内是一个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行的木楼梯,一股浓烈的烟草、劣质酒、霉味和陈旧纸张混合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楼梯通向地下,光线昏暗,只有尽头透出一点摇曳的昏黄灯火。

“下去。”老皮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森下带头,三人鱼贯而下。楼梯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塌陷。楼梯尽头是一个低矮、潮湿的地下室,空间不算小,但被堆积如山的各种木箱、麻袋挤得满满当当。空气混浊得令人窒息。唯一的光源是角落一张旧木桌上的一盏煤油灯,灯影摇曳,将周围堆积的货物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巨兽。

煤油灯旁,坐着一个男人。他没有起身,只是将埋在账簿里的头抬了起来。灯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大约四十多岁,颧骨很高,脸颊瘦削,带着一种长期缺乏日照的苍白。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冰冷,像手术刀一样,瞬间就剖开了森下刻意营造的市侩表象,直直地刺向他身后的雄二和阿诚。他穿着一件半旧但质地精良的深色丝绸长衫,与这混乱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便是老皮特口中的“宋先生”。

“森下浩二,”宋先生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毫无起伏的韵律,像在念账本,“你该知道这里的规矩。带生面孔来,就是坏了规矩。尤其……”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阿诚脸上,“还带着个‘半瞎’的崽子。”

地下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老皮特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堵在了楼梯口,佝偻的身体绷紧,浑浊的眼睛里射出野兽般的凶光。货物堆积的阴影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微微晃动。

森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被宋先生那毫无温度的目光钉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雄二上前半步,挡在了阿诚身前。他微微弓着背,努力让自己的气息显得更微弱,更像一个被吓破胆的跑腿伙计,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谄媚:“宋……宋先生息怒!小的……小的是森下师傅新收的伙计,叫……叫赵二。这……这是我弟弟阿诚,前些天在码头卸货,不小心被……被掉下来的货箱砸伤了眼睛……”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宋先生手边的账簿、桌上散落的几枚不同制式的钱币,以及压在墨水瓶下、露出一角的地图。地图上,似乎有铅笔标记的痕迹。

“我们兄弟俩……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求森下师傅带我们……带我们来找条活路……”雄二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似乎因为恐惧和伤口的疼痛而微微摇晃,“森下师傅说……说宋先生您……您是大能人,手指缝里漏点渣,就够我们吃半年的……我们……我们只想跟着沾点光,跑跑腿,混口饭吃……绝……绝不敢坏了先生的规矩!”他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后的阿诚。

阿诚立刻心领神会,配合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的抽泣,身体也微微蜷缩起来,那只独眼在帽檐下怯生生地看向宋先生,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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