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炉灰与哑弹(2/2)
渡边抬起眼皮,透过擦得锃亮的镜片,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血气方刚、急于立功的年轻人。“柴崎君,”他的声音平缓得像一潭死水,“目击者?哪个目击者?营区门口的哨兵?还是路过的支那苦力?他们的证词,在军事法庭上能有多大效力?‘异常火光’?也许是排气管回火,也许是看花了眼。意外,就是意外。”他放下眼镜,拿起那份报告,看都没看就随手丢进了旁边的废纸篓,“小岛君不幸殉职,帝国和联队都深感痛心。但前线战事吃紧,我们没有精力去纠缠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柴崎君,你的职责是维护当前营区的秩序和纪律,不是当侦探。明白吗?”
柴崎的脸由红转白,拳头在身侧紧握,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渡边这轻描淡写的态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一腔热血。他猛地立正,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嗨!属下……明白!但是……”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关于辎重队私藏德械、藤田一郎伤情蹊跷以及可能存在的物资非法交易线索,属下请求继续深入调查!那个藤田,还有经常与他接触的佐佐木、森下等人,绝对有问题!”
渡边重新戴好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调查?可以。按规章办。”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压,“但是柴崎君,我要提醒你。我们是军人,不是特高课。证据,我要的是铁证。没有确凿证据就去动我的兵,尤其是在即将开拔、军心浮动的时刻……”他顿了顿,声音冷了一分,“引发不必要的骚乱,影响联队作战任务,这个责任,你一个小小的宪兵少尉,担得起吗?”
柴崎浑身一震,额头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渡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开了他所有看似正当的理由,露出了底下冰冷的现实——权力和后果。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再次僵硬地立正:“嗨!属下……明白!会……会按照规章,收集证据!”
“很好。”渡边靠回椅背,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去忙你的吧。”
柴崎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联队长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渡边脸上那层平淡的面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和精明的深沉。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没有署名的密报,上面潦草地写着藤田与威森在伙房后的接触,以及原田传递的模糊信息。他盯着那份密报看了几秒,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然后划燃一根火柴,将密报点燃。火苗跳跃着,吞噬着纸页,映在他镜片上,如同跳动的鬼火。证据?铁证?他渡边信介不需要证据,他只需要知道“炉灰”底下,哪些火星是可控的,哪些是必须毁灭的。藤田,还有那个佐佐木雄二……希望你们,能一直当一颗有用的“哑弹”,而不是会炸响的雷。
几天后,伙房后堆放垃圾的角落。藤田依旧在“痴傻”地翻捡着。在一个被雨水彻底泡烂的破弹药箱底下,他“无意”中翻出了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他笨拙地扯开油布,露出里面几枚锈迹斑斑、底火明显受潮凹陷的6.5毫米有坂步枪弹。他拿着这几枚“哑壳”,对着昏暗的光线,傻呵呵地笑着,口水流得更欢了。
傍晚,收泔水的骡车来了。赶车的是个驼背的哑巴老头,是天津本地人,常年来营区收泔水。藤田拄着拐,一瘸一拐地“帮忙”把沉重的泔水桶往骡车上搬。在没人注意的瞬间,那个油布小包滑进了泔水桶边缘一个不起眼的、用来挂绳子的铁环缝隙里。驼背老头浑浊的眼睛似乎往这边瞥了一下,又似乎没有。他沉默地接过藤田递过来的、沾着油污的几枚铜板(森下给的“小费”),吆喝着骡车,吱吱呀呀地驶出了营区后门。
藤田拄着拐,站在散发着恶臭的后门口,看着骡车消失在暮色中。他浑浊的眼神深处,那点火星微弱而顽强地跳动着。废柴点着了,哑弹送出去了。他这条“炉灰”命,在宋先生和渡边这两座大山挤压的缝隙里,又硬生生拱出了一条比头发丝还细的活路。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是生,还是更彻底的毁灭。他只知道,只要还能喘气,就得这么拱下去。他转身,拖着那条残腿,重新没入伙房呛人的油烟和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