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夜枭（2/2）
雄二的出现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藤田似乎没察觉到，依旧埋头拖拽着绳索。
“藤田！”雄二走到他面前，声音不高。
藤田的动作顿住了，缓缓抬起头。那张枯槁的脸上沾着油污和尘土，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雄二的瞬间，似乎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恢复了那种麻木的浑浊。他嘶哑地应了一声：“……佐佐木……队长。”
雄二没理会周围投来的探究目光，直接蹲下身，凑近藤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我需要你帮忙。辎重队，哪辆卡车毛病最多？最常抛锚？特别是传动、轴承或者轮子有问题的那种？”
藤田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他在辎重队这段时间，虽然被当作“废柴”使唤，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杂活，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对这些车辆的毛病反而比那些只顾着抱怨的辎重兵更清楚。他沉默了几秒，用那只还算灵活的手指，极其隐晦地指了指不远处一辆看起来最破旧、帆布都烂了几个洞的九四式卡车，嘶哑地吐出几个字：“……那辆……左后轮……轴承……快碎了……传动轴……也响……”
雄二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记住了那辆车的位置和特征。“很好。”他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飞快地塞进藤田拖拽的那捆帆布里，压低声音，“里面是磺胺和一点吃的。省着点用。听着，如果待会儿有人来修那辆车，特别是辎重队的人搞不定的时候，你想办法让那个姓张的老头……就是下午带回来的那个老头……让他有机会靠近，露一手。明白吗？”
藤田浑浊的眼睛盯着雄二，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但雄二从他眼底那微弱却未曾熄灭的火星里，读懂了他的意思。他缓缓垂下眼睑，继续拖拽那捆沉重的帆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雄二站起身，不再看藤田，快步走向辎重队负责的军曹。那是一个满脸横肉、脾气暴躁的中年人，正对着一个拧螺丝的士兵破口大骂。
“小岛军曹！”雄二立正敬礼。
小岛军曹被打断，不耐烦地转过头，看到是步兵的小队长，勉强压住火气：“什么事？”
“报告军曹！我们小队在村东头关卡抓获几个可疑村民！”雄二声音洪亮，故意让周围几个辎重兵也能听到，“其中一个老头，声称懂机械修理！我们怀疑他是支那军伪装的技术人员！但他嘴硬，只说是铁匠铺学徒！我们小队没有懂机械的人，无法甄别！听说辎重队车辆维护任务繁重，能不能……请军曹这边派个懂行的兄弟过去看看？如果能撬开他的嘴，确认身份，也是功劳一件！”
雄二的话半真半假，重点突出了“可疑”“可能伪装的技术人员”，“撬开嘴”，“功劳”这些字眼。小岛军曹一听“功劳”和“技术人员”，眼睛果然亮了一下。辎重队整天跟这些破车打交道，最头疼的就是维修。如果真能抓到一个懂技术的“奸细”逼问出点东西，或者……哪怕只是逼他修车呢？
“哦？懂机械的老头？”小岛军曹摸了摸下巴，“行！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货色！山田！跟我走一趟！”他点了旁边一个看起来比较机灵的年轻士兵。
雄二带着小岛军曹和山田回到关押张老头的土屋。小岛军曹一进门，就凶神恶煞地瞪着缩在角落的张老头：“老头！抬起头来！听说你懂修机器？”
张老头吓得魂不附体，只是哆嗦。
雄二在一旁冷冷道：“张桑，这位是辎重队的小岛军曹大人！他说你懂修机器，是真是假？想清楚了再回答！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森下在一旁翻译，语气同样凶狠。
张老头看着凶神恶煞的小岛军曹，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雄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拼命点头：“懂！懂一点！以前……以前在铁匠铺……跟着师傅……修过水车……也……也摆弄过镇上车行坏了的洋马车……”
“洋马车？”小岛军曹嗤笑一声，显然没放在眼里。他随手从腰间工具袋里掏出一个坏了的、结构简单的卡扣弹簧销（卡车帆布固定用的），扔到张老头面前：“这个！能修好吗？”
张老头颤抖着手捡起那个弹簧销，仔细看了看断口和结构，又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材质。他似乎在回忆什么，眼神专注了一些，恐惧暂时被压下去一点。他从自己破棉袄的补丁缝隙里，摸索出一根细小的、磨得很尖的铁丝（大概是平时捡垃圾用来挑东西的），又看了看旁边土墙上剥落的一块带点韧性的薄石片。
在众人注视下，他先用薄石片小心地刮掉弹簧销断口的毛刺，然后试着用那根细铁丝，极其灵巧地穿进弹簧的缝隙，利用杠杆原理，一点一点地将断裂卡死的部分撬开、复位……整个过程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笨拙，但手法却透着一股底层匠人特有的、解决实际问题的专注和巧劲儿。几分钟后，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个原本卡死报废的弹簧销，竟然被他复原了！虽然看起来歪歪扭扭，但功能恢复了！
小岛军曹和山田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雄二心中一定，成了！
“哼，还有点小把戏。”小岛军曹嘴上不屑，眼神却变了。他想到自己车队里那几辆动不动就趴窝的破车，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老头，算你走运！跟我们走！”他一把将张老头拽了起来。
“太君……太君饶命啊……”张老头以为要被拉去处决，吓得魂飞魄散。
“饶命？”小岛军曹狞笑一声，“想活命，就给老子修车去！修不好，哼哼！”他不由分说，拖着张老头就往外走。
雄二立刻跟上：“军曹，这老头是我们抓的，他的妇孺还在我们这边……”
小岛军曹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人我先带走！要是真有用，少不了你们小队的好处！”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让这老头去修那辆快散架的破卡车，根本顾不上别的。
雄二看着小岛军曹将张老头拖走，心中一块石头暂时落地。计划第一步成了！只要张老头能展现出维修价值（哪怕只是应付一下），小岛为了省事，很可能会把这“免费劳力”扣下。这样，人就不在自己手里了。至于前田那边……
他转身，目光扫过森下和屋外的手下，最后定格在山本脸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森下，传令下去！今天抓到可疑村民一名，经初步审讯，其自称铁匠学徒，懂简单机械修理，已被辎重队小岛军曹带走协助检修车辆，以观后效！其余妇孺，经反复盘查，确系无知村民，无通敌实据，且饥馑孱弱，已按‘可疑人员’处理，驱离我部防区，任其自生自灭！所有人，口径一致！明白吗？”
“哈依！”士兵们齐声应道。山本虽然有些不甘，但在雄二冰冷的注视下，也只能低头。
“处理”？“驱离”？森下瞬间明白了雄二的意思。这是要制造村民已经被“解决”的假象！他立刻带人，将棚子里惊恐万分的妇孺粗暴地拽了出来，连推带搡地赶出了小李庄废墟，朝着西面荒野的方向驱赶。妇人哭喊着，孩子尖叫着，但在士兵明晃晃的刺刀威逼下，只能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暮色笼罩的荒野中。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但至少，她们暂时离开了这个死亡漩涡，而雄二小队也撇清了“窝藏”和“私放”的嫌疑。
看着妇孺消失在视线里，雄二才真正松了口气。虽然手段冷酷，但这已是目前能做到的最好结果。张老头被辎重队带走，成了“维修工具”，前田明天来要人，自有辎重队的小岛军曹去应付。至于“结果”，辎重队多了一个修车老头，算不算“榨出价值”？反正人不在自己手里了，前田再不满，也不能直接拿他佐佐木雄二怎么样。
夜色降临，寒意更重。雄二回到自己的临时铺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拿出那块从狗娃身上扯下来的土黄色军服布片，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上面模糊的“37-xx-xxx”印戳。这到底是哪支部队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小王庄附近？狗娃捡到的领章……死人堆……
他正思索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是森下。他递给雄二半个冰冷的饭团，压低声音：“雄二，刚才……辎重队那边好像吵起来了。”
“吵什么？”
“好像是那辆最破的卡车……左后轮轴承彻底碎了，轮子都歪了！小岛军曹气得跳脚，正逼着那老头修呢！老头好像说……说什么要拆开换零件……可辎重队根本没备用的轴承……小岛差点要揍人……后来……后来好像有人递了个破扳手给老头……”森下描述着。
雄二心中了然。递扳手的，多半是藤田。他啃了一口冰冷的饭团，目光幽深。藤田这条“炉灰”，果然还没烧尽。张老头被卷入辎重队的麻烦，暂时安全了。村民事件算是勉强糊弄过去。但前田少尉像条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宋先生的阴影如影随形，渡边联队长的心思更是深不可测。徐州这台巨大的绞肉机，才刚刚开始转动。
他收起布片，闭上眼睛。明天，前田会来。更大的麻烦，恐怕还在后头。规矩，就是活着。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就在他昏昏欲睡之际，营地边缘的哨兵方向，似乎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压低声音的交谈。雄二警觉地睁开眼，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黑暗中，一个穿着普通士兵军装、帽檐压得很低的身影，在哨兵的指引下，正快速而隐蔽地朝着雄二小队驻扎的这片废墟靠近。借着月光，雄二隐约看到那人手里似乎提着一个小包袱，形状……有点像点心盒子？
雄二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时间，这种地方，这种打扮和动作……天津的噩梦，难道这么快就追到徐州战场了？宋先生的人？还是……威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