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嵇康出士(1/2)

大军行进的节奏沉闷而单调,车轮碾压着豫州东部的冻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天空灰白如死鱼之腹,低垂的云层酝酿着未落的雪意。

队伍行至谯郡与宿州交界之地,地名山阳。

曹髦掀开车帘一角,寒风夹杂着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片土地对于曹魏皇室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不仅因为这里靠近曹氏龙兴之地,更因为这里隐居着几位令天下侧目的狂士。

“陛下,前方便是山阳县界。”张虎骑马随行在车侧,低声禀报,“再往东行三十里,便是大军今日预定的扎营之地。”

曹髦目光微动,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上的玉带钩。山阳。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嵇康。

在这个时空,嵇康尚在人世。这位“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此刻正隐居于此,打铁为乐,傲视王侯。历史上的嵇康,因为得罪了钟会,最终被司马昭处死在洛阳东市,留下了《广陵散》成绝响的千古遗憾。

如今,自己既然路过此地,怎能失之交臂?更重要的是,嵇康不仅是名士,更是曹魏宗室的女婿(娶长乐亭主),他在士林中的声望如日中天。若能得他随行,哪怕只是作为一个象征,对于争取人心、甚至未来分化司马氏的舆论阵地,都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但要见嵇康,首先得过司马昭这一关。

“停车。”曹髦淡淡吩咐道。

片刻后,一骑快马从后方中军奔来,正是司马昭的心腹贾充。他勒马于车前,虽行礼却神色倨傲:“陛下何故停车?大将军有令,今日需赶至前方河谷扎营,不得延误。”

曹髦面色平静,并未动怒,只是带着一种少年天子特有的、略显天真的向往神色说道:“朕闻竹林七贤之名久矣,今日路过山阳,知嵇叔夜(嵇康字)在此隐居。朕仰慕其高风亮节,欲往一观,不知大将军可否通融?”

司马昭大帐门前小卒眉头微皱,“陛下稍候,臣去禀报大将军。”

不多时,遂折返,“大将军言,陛下雅兴,臣等不敢扫兴。只是行军途中,护卫不便,请陛下速去速回。大将军命中郎将率领五百虎贲护送陛下。”

“不必了,从此出行,不过是朕的一次雅兴罢了,带去这么大步卒,反而坏了雅兴”曹髦淡淡得说道

“陛下这……”小卒不敢多言。

……

马车偏离了官道,驶入了一条蜿蜒的小径。

约莫行了十里,耳边隐隐传来了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丁、当、丁、当”。声音清脆,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仿佛某种古老的乐章。

转过一片萧瑟的柳林,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株巨大的古柳树下,搭建着一座简陋的草棚。炉火正旺,红色的火苗在风中狂舞,舔舐着一块烧红的铁胚。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赤裸着上身,手持铁锤,挥汗如雨。

那男子肤色古铜,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脸颊上。他每一次挥锤,都仿佛倾注了全身的精气神,火星四溅,如烟花般绚烂。

在他身旁,还有一个文弱些的青年正在拉风箱,那是向秀。

曹髦走下马车,示意张虎和贾充等人停在十步之外。贾充抱着双臂,冷眼旁观,嘴角挂着不屑。

曹髦独自一人,踩着松软的泥土,缓步走到柳树下。

嵇康没有抬头。他专注于手中的铁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块铁,这一柄锤。对于这位身穿龙袍的少年天子,他视若无睹,甚至比对待路边的野草还要冷漠。

这便是嵇康的傲骨。昔日钟会来访,他也是这般不理不睬,最终惹来杀身之祸。

曹髦没有说话,也没有摆出皇帝的架子。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火光映照下嵇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在等待,等待这一炉铁打完。

这一站,便是半个时辰。

寒风凛冽,曹髦身上的裘皮虽厚,却也挡不住透骨的寒意。但他身形纹丝不动,眼神中没有丝毫的不耐,反而带着一种欣赏艺术品的专注。

终于,嵇康将锻打成型的铁器——似乎是一把奇形怪状的钳子,投入旁边的水桶中。“嗤”的一声,白烟腾起,水雾弥漫。

“嵇康,陛下驾到还不过来迎驾”随行步卒说道。

曹髦随手阻止道:“不必,朕此次来与嵇卿相会,乃是为寻雅致而来”

嵇康随手抓起一块破布擦了擦汗,这才转过头,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扫了曹髦一眼。

“草民之罪,不知陛下驾到,还望恕罪。”嵇康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然而陛下驾到,方才听了曹髦对侍卫的呵斥,这嵇康竟真不来下跪迎驾。

远处的侍卫手按刀柄,似乎想要呵斥,却被曹髦抬手制止。

曹髦将侍卫呵斥开,自己和嵇康进入小屋静坐。

“朕闻,金石之声,可通天地。”曹髦微微一笑,目光清澈,“今日一见,方知叔夜之锤,打的不是铁,而是这世道的脊梁。”

嵇康嗤笑一声,拿起酒壶灌了一口劣酒:“陛下谬赞了。康不过一介村野匹夫,打铁只为糊口,顺便听听响声,哪里有什么脊梁不脊梁的。”

曹髦并未退缩,反而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了那灼热的炉火。

“先生崇尚老庄,越名教而任自然。”曹髦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只有他和嵇康能听见,“但在朕看来,先生所谓的自然,并非逃避,而是一种更高级的反抗。”

嵇康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反抗?”嵇康放下酒壶,嘴角勾起一抹讥讽,“陛下乃万乘之尊,拥有天下,何须反抗?又或者,陛下想说,您也是这笼中之鸟?”

“天下皆是笼。”曹髦直视着嵇康的双眼,抛出了第一块逻辑基石,“司马氏以名教治天下,实则以名教杀人。先生厌恶名教,是因为看透了那一套伦理纲常背后的虚伪与吃人。这便是朕所理解的——存在的荒谬。”

“存在的……荒谬?”嵇康从未听过这个词组。

曹髦利用他前世的哲学素养,开始在这个古老的时空构建一个逻辑陷阱,或者说,一座灯塔。

“人生于世,本无意义,如这草木枯荣,如这炉中之火,燃尽即灭。”曹髦缓缓说道,语气苍凉,“世人为了掩盖这种虚无,编造了礼乐,编造了君臣父子,编造了功名利禄。他们用这些枷锁将人捆绑,称之为‘道’。

而先生看破了这一点,所以先生痛苦,所以先生不问世事,试图在这林间寻找那纯粹的、不被定义的真实。”

“陛下此言……惊世骇俗。”嵇康的声音不再戏谑,多了一分凝重,“既知荒谬,陛下又为何还要在那烂泥塘里挣扎?”

“因为荒谬并非终点,而是起点。”曹髦深吸一口气,抛出了存在主义的核心,“正因为世界无意义,我们才有资格去赋予它意义。先生选择隐居,是‘消极的自由’,是拒绝参与这荒谬的戏剧。但朕选择另一条路。”

“何路?”

“在荒谬中建立秩序,在废墟上重塑尊严。”曹髦指了指远处整肃的军队,那是司马昭的兵马,也是大魏的兵马,“司马氏窃取神器,依靠的是利益交换与门阀特权。他们将天下变成了一场巨大的交易。而朕,想要打破这个交易。朕知道这很难,甚至可能会死。但正如西西弗斯推动巨石上山,明知巨石会滚落,却依然一次次推动。这种反抗本身,就是人类最大的尊严。”

嵇康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仿佛在看一个疯子,又仿佛在看一个知己。

西西弗斯是谁?他不知道。但他听懂了那个推石上山的比喻。那种悲剧性的英雄主义,深深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团从未熄灭的火焰。他以为皇帝只是个被操纵的玩偶,却没想到,这具躯壳里装着一个如此孤独而强大的灵魂。

“陛下……”嵇康深吸一口气,目光复杂,“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若让那边那位听懂了,您今日怕是走不出这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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