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纹理与重量(1/2)
小范围汇报会的积极反馈,像一阵温煦的风,吹散了团队连日埋头攻坚的些许疲惫。但高晋很清楚,这仅仅是开始。认可意味着更高的期待,而“深水层”的分析,每一步都可能踩到意想不到的礁石。
深化研究的工作量远超预期。为了构建更具说服力的“民生急迫性”指标,林静团队需要整合更多维度的微观数据。她们与民政部门协商,在严格脱敏、确保隐私的前提下,获得了部分街道的低保、低收入家庭分布数据;联系卫健系统,尝试了解不同社区老年慢性病(尤其是对寒冷敏感的心脑血管疾病)患者的粗略密度。这些数据支离破碎、口径不一,清洗和匹配的工作异常繁琐。
赵明那边,模型扩展的挑战更加技术化。如何将“居民支付能力分布”这种非连续、带跳跃的变量,与连续的技术经济模型耦合?如何量化“社区应急响应能力”这种高度依赖具体人和资源的软性因素?团队尝试引入模糊数学和代理变量方法,但模型的复杂度和不确定性也随之飙升。赵明对高晋苦笑:“高院,我们现在就像在给一件旧衣服打无数块新补丁,还得让补丁和原来的布料颜色、质地看起来协调。补丁越多,衣服越沉,动作也越不自然。”
高晋理解这种技术上的“不优雅”,但他坚持:“我们要的不是数学上的优美,而是解释现实的能力。模型可以笨拙,可以充满‘补丁’,但每个‘补丁’的来龙去脉必须清晰可查,它对结果的影响方向和大体量级要能说清楚。有时候,一个粗糙但指向明确的‘矛盾提示’,比一个精致但脱离实际的‘最优解’更有价值。”
与此同时,课题的“小切口”特性开始带来一些未曾预料的关注。不知通过何种渠道,某家专注公共政策报道的媒体记者,隐约听说了部委里有团队在用前沿的数据模拟方法研究老旧小区改造和农村取暖问题,觉得这是个“科技赋能民生”的好题材,通过一些关系辗转联系到学院,希望采访。
高晋接到学院办公室转来的采访请求时,心头一紧。他深知,“星图”及其应用目前仍处于谨慎的试点和内部探索阶段,王部长“范围要控制好”的叮嘱言犹在耳。过早暴露在公众媒体聚光灯下,极易被误解、被简化、甚至被炒作,可能打乱扎实积累的节奏,也给部里带来不必要的压力。
他立刻向工作小组和政研室副主任汇报了此事。副主任的态度很明确:“现阶段不宜接受媒体采访。研究成果尚未经更严格的内部论证和跨部门评议,很多分析还是探索性的。一旦报道出去,容易被断章取义,也可能引发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或者招来不必要的争论。礼貌回绝,说明我们目前专注于内部政策研究支撑工作即可。”
高晋依言婉拒了采访。但他从这件小事中嗅到了一丝信号:“星图”的工作,正在逐渐溢出纯技术或内部政策研究的圈子,开始吸引外部目光。这既是影响力的体现,也意味着他们需要更加注意言行的边界,成果的发布和传播必须更加审慎、合规。
另一件事则来自内部。规划司一位与高晋相熟的处长私下告诉他,他们关于重大基础设施项目的联合论文投稿,已经通过了期刊的初步审查,进入外审阶段。这本来是好事,但一位外审专家在肯定方法论创新的同时,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论文中关于‘风险关注等级’的阈值设定,提及参考了多轮专家德尔菲调查。请问这些专家的遴选标准、构成(如所属机构、专业背景、是否有利益关联)以及每一轮调查的具体反馈与权重调整过程,能否更透明地公开?这对于评估结论的客观性至关重要。”
这个问题戳中了“星图”乃至所有依赖专家判断的模型系统的共同软肋——专家选择本身可能引入偏见。高晋团队在课题内部确实有详细的专家背景记录和过程文档,但出于保密和简化表述的考虑,论文中只做了概括性描述。他们不得不连夜准备补充材料,详细说明专家遴选遵循了“领域覆盖、观点多元、利益回避”原则,并附上了去除个人标识后的专家机构类型分布和主要专业方向,同时坦诚说明了德尔菲过程中权重调整主要依据的是专家意见收敛程度和理由的充分性,存在一定主观判断。
“这是很好的同行评议压力,”高晋对赵明说,“逼着我们把自己‘黑箱’里哪怕认为理所当然的环节,都拿到阳光下检视。疼一点,但对长远有好处。”
经过又一个月紧锣密鼓的工作,两份课题的内部深化报告终于拿出了相对完整的版本。报告厚度增加了近一倍,除了更丰富的图表、更详细的情景分析,还专门增设了“数据局限性与不确定性讨论”章节,以及“相关政策互动与衔接点初步梳理”部分。后者尝试将技术分析发现的“矛盾点”与现有的城市规划、社会保障、乡村振兴等政策工具箱进行连接,提示哪些领域可能需要政策协同或创新。
报告定稿前,高晋提议增加一次“预读会”,邀请之前参与小范围汇报的几位处级干部,以及两位没有参与课题但资历较深、以视角犀利着称的老研究员,提前阅读报告并提交书面意见。他想在正式提交前,再接受一轮“压力测试”。
预读反馈在一周后陆续返回。大部分意见是建设性的,包括对某些数据来源可靠性的追问、对个别推论逻辑的补充建议、对文字表述严谨性的修改。但其中一位老研究员的意见,措辞颇为严厉:
“报告对‘技术最优’与‘民生最急’矛盾的揭示很有意义,但对如何‘权衡’或‘融合’这两者,着墨过于简略,近乎回避。模型展示了矛盾,这很好,但政策研究不能止步于展示矛盾。你们提到了‘将民生因素作为核心权重加进去’,但这个权重具体是多少?如何确定?是统一权重,还是根据不同城市、甚至不同小区类型动态调整?如果无法给出哪怕基于理论推演或国际经验借鉴的权重范围建议,那么这项研究对实际决策的参考价值恐怕要大打折扣。此外,报告对改造可能引发的社会风险(如施工期间的群体性事件、价格调整引发的舆情波动)评估明显不足,而这恰恰是基层执行者最关心的‘痛点’之一。”
这几段话像针一样扎在高晋心上。他不得不承认,批评切中要害。他们的研究,长于用数据刻画复杂性,但在如何从“复杂性的呈现”迈向“决策支持的构建”这一步上,确实存在畏难和模糊地带。一方面,他们警惕越俎代庖,避免替代决策者做出价值判断;另一方面,也可能潜意识里躲避那些更棘手、更需跨学科知识的综合权衡问题。
高晋把这份意见带到团队内部讨论会上。会议室气氛有些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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