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衣节(1/2)

1998年寒衣节,我死过七分钟。

记忆翻涌回那个霜色浸骨的黄昏。八岁的我趴在坟茔间,半张脸陷在湿冷的泥浆里。纸灰像烧焦的蝶翅扑在睫毛上,透过血雾,我看见墓碑上的老太太正一寸寸挤出青石板。她的指甲缝里塞满糯米粒,蓝布衫下摆滴着尸油,线香明灭间,露出半截白骨森森的下颌。

小五子!表哥的惨叫从东南方传来,又戛然而止。我想撑起身子,却发现左手正按在某个冰凉的东西上——那是块残缺的墓碑,照片里的少女穿着八十年代流行的红裙,诡异的是,她的嘴角裂到了耳根。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都是灵体,也就是人们口中说的“鬼”。

地面传来铁链拖曳声,我按在碑面上的手掌突然冒出青烟。当老太太的枯手扣住脚踝时,月光骤然变成血痂般的暗红色。腐臭味灌进鼻腔的瞬间,我听见枣木杖敲击青石板的脆响。

七姑婆,给娃娃留条活路。

破锣似的嗓音震落满树寒鸦。刘瞎子佝偻的身影从纸钱灰里浮出来,他手中的法尺冒着红光,暗红木纹里游动着蝌蚪状的金芒。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斩断的不是老尸鬼的指骨,而是我本该夭折的命数。

老太太悻悻作罢,只得缩回石碑,雾气渐渐散去。

我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一条青石板路上,两旁开满发光的花,花瓣像蝴蝶一样飞舞。远处有座石桥,桥下河水漆黑如墨,河面上漂浮着纸扎的船。

路上走着许多,可仔细一看,他们的脸都是纸糊的,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是被风吹着走。路边的店铺漆黑一片,只卖纸扎用品:纸房子、纸车马、纸衣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味道,像是烧纸钱的味道,又像是腐烂的花香。

别看了,那是黄泉路。刘瞎子一把拽住我的衣领,你八字轻,又赶上寒衣节,魂魄离体了。

我感觉自己在飘,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我看见路边有个卖糖人的老头,摊子上摆的都是纸扎的糖人;还有那个穿红裙子、嘴巴裂到耳根的姐姐,她似乎是在跳舞,可我没有看到她的脚。

闭眼!刘瞎子喝道,同时将一枚铜钱塞进我嘴里。我感觉嘴里发苦,铜钱上有难闻的铁锈的气味,耳边响起尖锐的铜铃声,随即我失去了意识。

以上就是刘瞎子把我从鬼门关拉回人间的过程。

我叫周至坚,小名小五子。八岁时,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寒衣节那天下午,母亲比往常都要忙碌。她系着那条褪了色的蓝布围裙,小心翼翼地用筷子蘸着红墨水,在馒头顶上点着梅花似的红点。每个馒头要点五个红点,母亲说这叫五福临门。

灶台上炖着一锅白菜粉条,热气腾腾的,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蒸汽里带着一股子纸灰味。母亲的手很稳,点红点时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是给先人吃的,不能马虎。她一边点一边说,红点要圆,不能歪,歪了先人收不到。

小五子,去把供桌擦擦。母亲头也不抬地说。我搬来小板凳,踮着脚够到供桌上的铜香炉。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像是檀香,又像是某种草药。我用抹布仔细擦拭,发现香炉底部刻着几个古怪的符号,像是扭曲的虫子。

母亲把蒸好的馒头摆在供桌上,又端来一碗清水。这是给过路的孤魂野鬼喝的。她低声说,寒衣节这天,阴间的门开着,咱们得给先人和那些无家可归的鬼魂准备些吃的。

我偷偷瞄了一眼供桌下的纸钱,那是一摞摞的黄纸,上面印着冥通银行的字样。母亲用特制的铜钱印模,一张张地打着铜钱印。她解释道,纸钱要打满一百个印,不能多也不能少。少了不够花,多了会招来贪心的野鬼。

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烧纸钱的人。王婶子蹲在地上,用粉笔画着圈,嘴里念叨着:这是给咱家先人的,外人别来抢啊。她的手指沾满了粉笔灰,在地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圈,每个圈里都放着一摞纸钱。

李大爷则拿着一根长竹竿,时不时拨弄着火堆,让纸钱烧得更旺些。烧不透,先人收不到。他一边拨弄一边说,得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不剩。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纸灰像黑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我注意到,有些纸灰打着旋儿往一个方向飘,像是被什么吸引着。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那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厉。

就在这时,表哥神秘兮兮地出现在我身后:小五子,敢不敢去老坟岗玩捉迷藏?

我咽了口唾沫。村外的乱坟岗,大人们总说那里闹鬼。可看着表哥挑衅的眼神,我还是点了点头。

踩着满地枯叶,我们钻进坟场。坟头的野菊还挂着霜,我的布鞋已经沾满泥浆。不知从哪飘来一阵白雾,缠住我的脚踝。我觉得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再睁眼时,四周的景象全变了。

我看到死去的七姑婆从石碑里探出半截身子,手里线香明明灭灭。我想跑,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地底下传来铁链拖拽声,我抬头,看见月亮变成了暗红色。

小娃娃...枯手抓住我的脚腕,冰凉刺骨。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铜钱破空声骤响。五帝钱在坟头炸出青烟,一个佝偻的身影拿着枣木法尺走来。

那是刘瞎子,村里人都叫他刘半仙。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破布衣,衣服上补丁摞补丁,袖口都磨出了毛边。他的头发胡子因为油拧在一起,像一团乱麻,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他说话总是神神叨叨的,还喜欢偷鸡摸狗,村里人都不喜欢他。

刘瞎子的身世在村里是个谜。听老人们说,他出生在六十年代,那会儿闹饥荒,他爹妈都饿死了。一个游方的老道路过村子,见他可怜,就带着他去了山西的一座荒庙学道。那座庙早就荒废了,屋顶漏雨,墙上爬满了藤蔓。老道也不管,只教他念经画符,可他总是学不会,老道就骂他榆木疙瘩。

八十年代,他突然回到村里,说是受了箓,成了正经道士。可这个正经道士却对很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村里人找他算命看风水,他的法术时灵时不灵。有时候明明说好要做法事,他却跑去偷王婶子家的鸡。

然而,我却被这样一个不靠谱的人给救了。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被刘瞎子带回了家里。

你这个不省心的!父亲举起巴掌就要打我,谁让你去老坟岗玩的?

母亲赶紧拦住父亲,哭哭啼啼地说:孩子刚醒,你别吓着他。

刘瞎子坐在炕边,手里把玩着那把暗红色的枣木尺。那尺子约莫一尺来长,通体暗红,像是浸透了血。尺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在烛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尺头镶着一枚铜钱,尺尾坠着五色丝线。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尺子在呼唤我。

小子,你命大。刘瞎子眯着浑浊的眼睛,这把法尺,等你长大了再来取。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下耳垂,神神叨叨地念叨着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我总觉得浑身发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母亲给我熬了姜汤,可喝下去也不见好。夜里,我总听见窗外有脚步声,可掀开窗帘,却什么也看不见。

村里也开始发生怪事。王婶子家的鸡一夜之间全死了,鸡脖子上都有两个小孔;李大爷家的狗突然疯了,对着空气狂吠不止;就连村口的老槐树,也在一个雷雨夜被劈成了两半。

刘瞎子时常来我家,每次看到我,他都神神叨叨地说:时候未到,时候未到...

有一次,我看见他偷偷摸摸地从我家鸡窝里摸走一个鸡蛋,母亲并没有在意。可第二天,他送来一包草药,说是能驱邪避灾,父母感恩戴德,我却觉得那是鸡蛋换来的。

寒衣节后,我经常梦见那条黄泉路,梦见那些纸人,梦见那个没有脚的红裙姐姐。每次醒来,我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纸灰味,就像寒衣节那天一样。

寒衣节过后第七天,我的身体终于不再发冷了。可母亲总觉得我脸色发青,眼神发直,像是丢了魂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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