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西藏(一)(2/2)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火车包厢里暗红色的、随着车厢微微晃动的车顶。

意识缓慢回流,身体各处传来绵软无力的虚乏感。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平躺在座位上,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带着淡淡硝石和尘土气息的厚外套。车厢内很安静,只有车轮规律的轰响和暖气管道轻微的嘶嘶声。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哗啦”一声被拉开。

“哟……总算是醒了。” 带着惯有调侃语调的嗓音响起,黑瞎子侧身走了进来,反手关上门。他依旧戴着那副墨镜,手里端着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搪瓷缸子,蒸汽模糊了他小半张脸。

我撑着有些发软的胳膊,慢慢坐起身,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这间狭小的包厢,除了我和他,再无第三人。心头掠过一丝不自觉的慌,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瞎子……小官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黑瞎子走到我对面坐下,将搪瓷缸子放在小桌板上,推了推墨镜,语气听起来有点无奈:“你还好意思问?小鱼,你这一觉,可是睡了整整三天。还发了场高烧,来势汹汹的。”

三天?高烧?

我愣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盖在腿上的外套布料,苍白的脸上写满惊讶:“啊?我……睡了这么久吗?” 记忆有些模糊,最后清晰的片段似乎还停留在看着窗外月色、喃喃自语的时候。

“可不是么,”黑瞎子打量着我没什么血色的脸,“叫都叫不醒,浑身烫得跟小火炉似的。所以现在啊,你的那位‘小官’……”

他故意顿了顿,才接着道,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感叹:“正在车厢连接处,守着小炭炉,给你熬药呢。估摸着快好了。”

原来是这样……心口蓦地一酸,又胀满了说不清的愧疚。我低下头,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搪瓷缸壁传来的温热,声音轻了下去:“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黑瞎子看着我,似乎在墨镜后挑了挑眉,最后只是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点复杂,不像纯粹的玩笑,倒像是掺杂了些别的什么:“小鱼……你这性子啊……”

他没把话说完,只是摇了摇头。

我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抬眼望了望窗外。景色已与记忆中离开格尔木时截然不同,远处是绵延的、覆着雪的灰蓝色山脊线,天空高远湛蓝,阳光刺目而清冷,偶尔掠过成群的黑牦牛或飘扬的经幡。

“瞎子,”我转移了话题,也是真的想知道,“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黑瞎子何等精明,自然看出了我的回避,但他没揭穿,顺着我的话答道:“已经进西藏境内了。按这速度,今天傍晚前就能到我们要下的站。” 他说着,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墨镜后的目光似乎再次精准地锁定了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明显的探究:

“对了……小鱼,你们这千里迢迢、冒着风险非要来西藏,到底是冲着什么来的?这地方,可不像游山玩水的好去处。”

我望着车窗外急速后退的、逐渐显出苍茫本色的高原景致,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落进车厢略显凝滞的空气里:

“黑瞎子,我们是来找小官的母亲的。”

这句话说得直接,没有任何迂回铺垫。

车厢内似乎安静了一瞬,连车轮的轰鸣都仿佛被这句话吸走了一些音量。我能感觉到身后那道隔着墨镜的视线,骤然变得沉实而锐利,牢牢钉在我的背影上。

几秒钟的沉默,像是无声的衡量与确认。

然后,我缓缓转回头,迎向黑瞎子。他脸上的那点惯常的散漫笑意已经收敛,墨镜遮挡了眼神,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抿起的嘴角,透露着事情的严肃性远超他之前的预估。

我看着他,清晰地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这件事,有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话音刚落,包厢的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隙,先飘进来的是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紧接着,张麒麟端着一个小砂锅侧身走了进来。他脚步无声,一眼便看见已经坐起的我,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确认状态,然后平静地走到小桌边,将砂锅放下,用一块厚布垫着手,揭开盖子。

热气蒸腾,药味更浓。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干净碗,开始盛药。动作稳定而专注,仿佛刚才进门时恰好听到的那两句话,与眼前舀药的事毫无关联。

黑瞎子的视线在我和张麒麟之间快速游移了一下,最后又落回我脸上。他忽然咧了咧嘴,那笑容重新浮现,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深沉和玩味,他身体后靠,手臂搭在椅背上,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姿势,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清晰:

“找……他的母亲?”他故意用了这个略带戏谑的称呼,尾音上扬,“这听起来,可比我原先猜的什么‘寻宝’、‘探险’要……有意思得多,也麻烦得多了。西藏这地方,找活人,尤其是找特定的人,可不是逛庙会。”

他顿了顿,像是在掂量,又像是在等我给出更多信息。

“帮忙,当然可以。黑爷我既然上了你们这条船,自然要出力。不过……”他向前倾身,隔着小桌,声音压低,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小鱼,你得让我心里有个谱。这位‘母亲’,是生是死?有名字吗?有线索吗?还是说,你们就凭着一腔念头,来这高原大海捞针?”

他的问题直接而尖锐,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眼睛,看到背后的全部真相。

张麒麟此时已将一碗浓黑的药汁端到我面前,温度刚好。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碗递给我,然后安静地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目光淡淡地扫过黑瞎子,又转向窗外,侧脸在高原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而沉默,仿佛他们谈论的,是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接过温热的药碗,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暖意,苦涩的气味直冲鼻腔。我看着碗里晃动的深色液体,又抬头看了看等待答案的黑瞎子,最后目光掠过身边沉默如山的张麒麟。

“她应该还活着,至少在某个意义上。” 我慢慢开口,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线索……我们有。但具体的,等我们到了地方,安顿下来,我再详细告诉你。现在,” 我顿了顿,看向黑瞎子,“你只需要知道,这趟‘活儿’,可能远不止找一个母亲那么简单。它关乎一些……被埋藏很久的东西。而你的眼睛,和你其他的本事,或许会非常关键。”

说完,我不再看他,低下头,屏住呼吸,将碗里滚烫苦涩的药汁,近乎决绝地一口气灌了下去。浓重的药味和难以言喻的苦楚瞬间霸占了所有味蕾,直冲天灵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激得我立刻捂住了嘴,眼角逼出生理性的泪花。

就在那口药差点逆冲而上的瞬间,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张麒麟的动作快而稳,指尖捏着一小块浅褐色的东西,精准地塞进了我微微张开的嘴里。

是一块冰糖。

清甜的味道迅速在舌尖化开,温柔而坚定地驱赶着那令人作呕的苦,抚平了喉间和胃里的不适。我含着糖,长长舒了口气,劫后余生般眨了眨眼,将泪意憋回去,这才转头看向张麒麟。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仿佛刚才那及时的“救援”只是随手为之。但我知道不是。

“谢谢,小官。” 我声音还带着点呛咳后的沙哑,却漾开了真心实意的笑意。

也许是药力开始作用带来的些许虚浮,也许是被那点甜意勾起了心底的柔软,我竟撑着还有些发软的膝盖站了起来,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抚上了张麒麟的发顶,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有些硬,带着凉意,触感真实。

张麒麟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但并未躲开,只是抬起眼帘,安静地承接了我的动作,眸光深敛,看不出情绪。

对面传来一声明显带着戏谑的“啧”声。

黑瞎子抱着胳膊,歪靠在椅背上,墨镜后的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哟嗬,你这动作……哄三岁娃娃呢?咱们小官,可不是什么需要摸头夸奖的小孩子。” 他尾音拖得长长的,调侃意味十足。

我还摸着张麒麟的头发,闻言非但没收回手,反而又轻轻顺了两下,回头冲着黑瞎子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和一点小小的骄纵:

“我们小官呀,不管多少岁,在我眼里,永远都是需要照顾、需要疼爱的……弟弟。” 最后两个字,我说得又轻又软,却异常清晰。

黑瞎子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肩膀耸动,直接笑出了声:“哈哈哈……行,行!你厉害!” 他边笑边摇头,也不知是在笑我的“歪理”,还是在笑这诡异又莫名和谐的场面。

我没再理会他的调侃,收回手,重新坐回张麒麟身边的位置。高原的阳光透过车窗,毫无遮挡地倾泻进来,将他清隽的侧脸勾勒得有些朦胧。我侧过头,看着他被光影分割的安静面容,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期待:

“小官……我们,就快到了。你……开心吗?”

张麒麟的目光从窗外苍茫的远景缓缓收回,落在我的脸上。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漆黑眸子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渺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他静静地看了我几秒,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嗯。”

只有一个音节,轻淡得像掠过耳畔的风。但于我而言,已然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