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西藏(三)(1/2)

晨风拂过微泛枯黄的草甸,带来清冽寒意与泥土苏醒的气息。天光渐亮,将远处屋舍檐下垂挂的冰凌照得晶莹剔透,折射出细碎的、冷冽的光芒。

黑瞎子穿着一身不甚合体、却便于行动的黑色藏袍,坐在一处高耸斜坡的巨石上。他一条腿曲起,手肘随意搭在膝头,另一条腿垂下来,轻轻晃悠。墨镜遮住了眼睛,但他的脸微微侧向下方不远处那座低矮的石砌小屋......准确地说,是看向小屋门外那个一动不动、仿佛与门框融为一体的身影。

张麒麟。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晨露或许已浸湿他的肩头。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属于女孩房间的简陋木门,身影在渐亮的晨光里拉出一道沉默而孤直的剪影,仿佛一尊亘古便守在此处的石像,等待着某种渺茫的、只有他自己知晓的回应。

黑瞎子无声地叹了口气,胸腔里滚出一丝几乎听不见的“嘿……”,说不清是感慨,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

墨镜后的目光从张麒麟身上移开,投向更远处辽阔而荒凉的高原天际线,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个混乱又奇特的初遇小巷。

‘那个女孩……到底是谁?’

疑问再次浮上心头,比高原的晨雾更浓重。

‘第一次见,她扑过来那架势,还有后来那些话……’ 他想起她撞进怀里时的果断,想起她压低声音说“救你,跟我走”时的笃定,想起她对自己“包吃包住”要求的毫不犹。‘她肯定之前就认识我。不是道听途说的那种认识,而是……了解。了解我的一些脾性,甚至可能……了解我某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这种被一个全然陌生却又仿佛知根知底的人盯着的感觉,让他本能地警觉,却又奇异地,生不出太多恶感。

‘而且,她对我的那种信任……’ 黑瞎子摸了摸下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当时她靠近说话时呼出的微热气息。那是一种近乎天真的、近乎莽撞的信任。她似乎确信他不会伤害她,确信他会接受那荒唐的“雇佣”,甚至确信……他会对张麒麟有所帮助。‘说不清道不明,来得毫无道理。’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下方依旧僵立的张麒麟。那个沉默如谜、身手骇人、身负麒麟血的张家人,似乎也全然接受了她的存在和引领,甚至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紧张与守护欲。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不知道是不是个傻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复杂。在这兵荒马乱、人心鬼蜮的世道里,如此轻易地将信任交付给陌生人,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哪怕只是一部分),将沉重的期望寄托在渺茫的目标上……这行为本身,就透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愚蠢的天真。

可是……

他眼前又闪过她高烧呕血时苍白的脸,还有更早之前,巷子中她明明自己紧张得脸色发白,却还是毅然走出去引开士兵时的眼神。那里面有一种执拗的、不顾一切的光芒。

‘这种人……’ 黑瞎子轻轻咂摸了一下这句话,最终没有得出结论。

世道艰险,魑魅横行。天真者往往死得最快,可有时,恰恰是那些执拗的、带着点傻气的光芒,能照破一些根深蒂固的迷雾,搅动一些死水微澜。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张麒麟,看着那仿佛凝固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关着所有谜团核心的房门。

晨光越来越亮,冰凌开始消融,滴落晶莹的水珠。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他们的路,还很长。

黑瞎子从巨石上利落地跳了下来,拍了拍藏袍上沾的草屑,朝着小屋的方向慢悠悠地晃去。无论那女孩是傻是慧,是谜是劫,这趟浑水,他既然蹚了,就得蹚到底。

至少,得先把“工钱”赚够本。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惯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张麒麟依旧立在门口,仿佛对外界的动静毫无所觉,只有晨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和衣角。直到黑瞎子走近到三五步的距离,他才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从门板上移开,落到黑瞎子身上。那双眼睛在渐亮的天光下,依旧沉静得看不出情绪,但黑瞎子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以及更深处的、未曾消散的紧绷。

“站着就能把她站好?” 黑瞎子走到他身边,也靠在了粗糙的石墙上,从怀里摸出个小铁盒,抖出根自卷的烟叼在嘴里,没点,只是习惯性地咬着烟蒂,声音有些含糊,“她怎么样了?烧退点没?”

张麒麟的视线重新落回门板,几秒后,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那血……” 黑瞎子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还是问了出口,“昨晚的事,等她醒了,你打算怎么说?”

张麒麟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晨光将他线条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浅金,却照不透他眼中的晦暗。“……不说。”

“不说?” 黑瞎子挑眉,“哑巴,这事可瞒不住。她吐成那样,醒来能没感觉?除非她傻。”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这排斥反应是关键。不搞清楚为什么,以后万一再有点什么意外,你难道看着她……?”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张麒麟的下颌线微微收紧。他何尝不知。只是“不说”,或许是他此刻能想到的、最笨拙也最直接的保护方式。不让她知道自己的血曾伤害她,不让她因此产生更多不必要的疑虑或……疏远。至于原因,他自己尚且一团乱麻。

“等她好。” 他终于又吐出几个字,声音低哑,“问,再说。”

黑瞎子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也不知是笑他的固执,还是笑这局面。“成,听你的。反正人是你的‘姐姐’,你说了算。” 他把没点的烟拿下来,在指尖转了转,“不过,哑巴,有件事我得提醒你。这丫头身上的水太深,你们要找的地方,恐怕也不是什么善地。光靠硬闯和你的血,怕是不够。”

张麒麟转过脸,正视黑瞎子,等待他的下文。

“我的眼睛,” 黑瞎子指了指自己的墨镜,语气难得认真了些,“还有我别的手艺,在这种地方,或许能派上别的用场。但前提是,我们得互通有无,至少,得让我知道我们要面对的可能是什么。不是说要挖你的老底,但……总得有个准备。” 这是合作的态度,也是最后通牒般的提醒。

张麒麟静静地看着他,晨风在他们之间无声流淌。远处传来牧民早起吆喝牲畜的模糊声响,更显得此处的寂静有些凝滞。

“张家人,” 张麒麟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圣地。有守卫,有机关,亦有……不祥。”

信息依旧吝啬,但已经比之前多了许多。圣地,张家,守卫,机关,不祥。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足以勾勒出一幅危机四伏的古老图景。

黑瞎子咂摸了一下这几个词,点了点头:“明白了。龙潭虎穴呗。”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玩味的笑,“这‘工钱’,看来得加倍。”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像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紧接着是压抑的、带着痛苦的细微呻吟。

门外的两个男人同时神色一凛。

张麒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抬手推开了那扇并未上锁的简陋木门。动作迅捷,却又在门开的瞬间,将力道控制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黑瞎子紧随其后,迈入门内。

晨光趁机涌入,照亮屋内漂浮的细微尘埃。我正挣扎着试图从厚重的羊毛毡里坐起来,一只手无力地按着抽痛的额角,另一只手撑着身下的垫子,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长发汗湿凌乱地贴在颊边。听到开门声,我茫然地抬起眼,视线还有些涣散,努力聚焦看向门口逆光而立的两个身影。

“……小官?瞎子?” 我的声音沙哑虚弱,带着刚醒的懵懂和不适,“我……我怎么了?头好疼……嗓子也好干……”

张麒麟已经快步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伸手扶住我有些摇晃的肩膀,将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直用余温暖着的温水碗递到我唇边。

黑瞎子则停在稍远一步的地方,抱着胳膊,墨镜后的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扫过我的脸色和状态,同时耳朵敏锐地捕捉着我呼吸的频率和声音里的底气。

我依着张麒麟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清凉的液体滑过干灼的喉咙,带来些许慰藉。意识随着水分的补充和眼前的景象逐渐回笼,昨夜的记忆片段却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黑暗、颠簸、彻骨的寒冷、还有……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和剧痛?

我松开碗,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胸口和喉咙,眉头因残留的不适而蹙紧:“我……昨晚是不是……吐了?感觉好难受……”

张麒麟扶着我肩膀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瞬间闪过的情绪,只是“嗯”了一声,算是承认,却没多解释。

黑瞎子适时地走上前,语气轻松地接话:“可不是么,高原反应加上你病没好利索,昨晚发起高烧,可是把我们,尤其是你的好‘弟弟’,吓得不轻。” 他刻意加重了“弟弟”两个字,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张麒麟一眼,然后才继续道,“不过现在烧退了,就是人虚得很。感觉怎么样?除了头疼嗓子干,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靠在张麒麟支撑的臂弯里,缓了口气,仔细感受了一下。除了浑身乏力、头重脚轻和喉咙的干痛,似乎……没有其他特别尖锐的不适了。胃里空荡荡的,但那种火烧火燎的恶心感已经消失。

“就是没力气……好像……做了很累的梦,但记不清了。” 我摇摇头,老实回答,然后看向张麒麟,又看看黑瞎子,“谢谢你们……照顾我。我们现在……在哪里?”

“一个好心的牧民家,临时落脚。” 黑瞎子答道,“离我们昨晚下车的地方不远。你这一病,行程耽搁了一天。”

我点点头,目光越过他们,望向门外透进来的、越来越明亮的晨光,眼神渐渐聚焦,变得清醒而坚定。“一天……没关系。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继续走?”

张麒麟低头看我,声音平稳:“等你。”

黑瞎子则摸了摸下巴,接口道:“不急在这一两天。你得先把身子养回来点儿,不然这高原路,你可撑不住。而且……” 他话锋一转,看向我,虽然带着墨镜,但那目光却仿佛能穿透镜片,直直落在我眼底,“小鱼,趁着休整,有些事,咱们是不是也该摊开来聊聊了?比如,你要带哑巴去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们具体要这么找什么?还有……”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

“你对自己这说病就病、还病得这么蹊跷的身体……到底了解多少?”

黑瞎子的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室内维持着表面平静的空气。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医生诊断般的冷静审视,以及合作者要求知情权的直接。墨镜后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等待着答案。

我靠着的、属于张麒麟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我能感觉到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沉静,却带着重量。

我没有立刻看黑瞎子,而是先微微偏过头,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张麒麟。他的下颌线有些紧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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