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不忍戳破地美梦(一)(2/2)
“哦呀!陈皮,又推你媳妇出来走走呀?今天天气真是好得很!”
这样的对话,在这半年里,重复了不知多少次。
最初听到“你媳妇”这三个字时,陈皮整个人都会像被火燎到一样,从耳根到脖颈瞬间红透,连推轮椅的手都会僵一下,嘴唇嗫嚅着,想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往往只能含糊地“嗯啊”过去,眼神慌乱地躲开,步伐都加快几分,仿佛身后有狗在追。
然而,时间是最奇妙的溶剂。
在日复一日的穿行中,在邻居们善意而固执的称呼里,那份最初的窘迫和慌张,不知不觉被磨平了棱角。那抹红色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就像此刻,听到老阿爸熟悉的话语,推着轮椅的陈皮,脚步没有丝毫紊乱。他只是极自然地微微颔首,脸上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温和的笑意,目光坦然地迎向对方,声音平稳地回应道:
“嗯,是啊……推她出来晒晒。”
他甚至学着用刚记下的、生涩却真诚的藏语敬称,补上了一句:
“阿爸啦。”
老阿爸笑得更开心了,连连点头,念着佛珠慢慢走远了。
轮椅继续缓缓向前。陈皮低下头,看了看我沉静的睡颜,替我拂去被风吹到脸颊上的一缕发丝。巷子里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双总是藏着狠厉与警觉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以及沉淀在平静之下的、无穷无尽的温柔与等待。
那声“是啊”,和他如今平稳的心跳一样,不再是最初的慌乱否认,也并非简单的默许,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与这巷子、这阳光、这日复一日的陪伴融为了一体的安然。
他推着的,是他的整个世界。而这条悠长的古巷,是他们无声故事的见证者,在每一个晴朗的午后,缓缓铺展。
轮椅的轱辘声在幽深的巷子里回荡,碾过一块块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石板。陈皮推着我,渐渐走到了巷子更深处,这里行人稀少,只有阳光安静地铺洒,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又慢慢缩短。
巷子尽头是一小片开阔地,能望见远处层层叠叠的屋顶和更远处雪山的山脊线。陈皮在这里停下了脚步,将轮椅的刹车轻轻踩下。他绕到前面,半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我平齐,又伸手仔细地将我膝上的毯子边缘掖了掖,挡住可能钻进来的微风。
做完这些,他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维持着这个姿势,静静地看着我。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脸上,照出他眉宇间那抹被时光磨去了尖锐、却沉淀得更深的忧色。巷口的喧闹被隔得很远,这里只有风声,和我们之间寂静的呼吸。
“鱼鱼,”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对老阿爸说话时低了许多,也柔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只有在绝对独处时才会流露出的、近乎疲惫的依赖,“刚才那个……是扎西阿爸。他家的牛前阵子生了两只小犊子,毛茸茸的,黑瞎子见了都嚷着可爱,还想去偷一只回来给你看……被我拦下了。”
他顿了顿,目光描摹着我紧闭的眼睫,仿佛在等待一个不可能有的回应。半晌,才继续用一种汇报般的语气,絮絮地说下去:
“白玛阿妈今天又在给你做新衣服了,说是开春了,得换薄一点的。料子是她自己去集市上挑的,颜色……有点鲜艳,你醒了要是嫌扎眼,可别怪我,我可说不过她。”
“小官……” 提到张麒麟,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无奈,也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兄弟的认同,“他今天除了切菜,还试图和面。结果……面粉差点把厨房给淹了。黑瞎子说,他那不是和面,是在给厨房‘降雪’。最后是白玛阿妈收拾的,也没说他什么。”
他说着这些琐碎的、甚至有些好笑的日常,语气平铺直叙,可那双看着我的眼睛,里面的情绪却远非如此平静。那里面盛着半年来日复一日的焦灼等待,盛着无数个深夜守在我床边时,听着我微弱呼吸声的恐慌,也盛着此刻阳光下的、一丝不敢奢求太多的、微弱的希冀。
“今天……你的气色,好像比昨天好一点点。” 他伸出食指,极其小心翼翼地,用指背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那动作轻得像触碰肥皂泡,“虽然还是凉,但……嗯,可能是太阳晒的。”
他的手指没有立刻离开,就那样虚虚地贴着,感受着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生命的微弱温度。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试图商量的口吻:
“鱼鱼……春天快来了。院子后面那块空地,黑瞎子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些花种,说是能开很蓝的花,像……像你之前弄的那些。”
“我寻思着,要不要……也种一点,就是你最喜欢的蓝桉花....?”
“等你醒了……说不定就能看到花开了。”
他说完,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个提议有些突兀,或者说,将“你醒了”这个前提如此自然地说出口,本身就是一种需要勇气的假设。他抿了抿唇,目光移向远处的雪山,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风拂过巷子,带来远处经幡飘动的猎猎声响,也带来一丝冰雪即将消融的、湿润的气息。
陈皮就这样半蹲在轮椅前,在正午温暖的阳光下,对着沉睡不醒的我,笨拙地、认真地,规划着一个关于蓝色花开的、渺茫而执着的未来。仿佛只要他足够相信,足够耐心地诉说,那个未来,就真的会随着下一个季节,一同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