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诡计(三)(2/2)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强加于他身上的精神枷锁应声碎裂。与此同时,一直强撑着我意识的那根弦也彻底崩断。黑暗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直接失去了所有意识,软软地倒了下去,趴在他身上。
暗室中一片死寂,没有光线,无法判断究竟过去了多久。
陈皮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意识像是从万丈深渊里艰难地浮起,带着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陌生的清醒。他首先感到的是身体前所未有的虚弱,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但那种蚀骨灼心、让他癫狂发疯的痒痛和空虚感,却消失了。
紧接着,他察觉到胸口传来一丝微弱的、却切实存在的重量和……一点暖意。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借着不知何时从门缝底端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一线天光,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瞳孔骤然收缩,眼神巨震,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那个他记忆中本该被他狠狠推开、让他“滚”的俞晓鱼,此刻正静静地伏在他的胸口。她脸色苍白得如同初雪,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她那件原本厚实的披风凌乱地裹在身上,上面沾满了暗色的污渍。而她的一只手腕,就那样无力地垂落在他的衣襟上,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隐隐透着鲜红的血丝,最触目惊心的那道新伤,甚至还能看到翻开的皮肉。
而她腕间残存的一点湿意,和他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若有似无的铁锈味……以及自己身体里那前所未有的、虽然虚弱却不再被毒瘾控制的平静……
无数碎片般的记忆猛地冲击着他刚刚恢复清明的脑海,黑暗中断续的哀求、强制性的命令、温热的液体流入喉间的触感、以及那双含着泪却始终固执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凝视着怀中人苍白如纸的面容,呼吸都窒住了。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强制性的命令、温热的液体、还有她始终固执的眼神像烧红的铁钉钉进脑海。
指尖悬在她伤痕累累的手腕上方,颤抖得厉害。那些新旧交错的伤口在微弱光线下狰狞可怖,最新的一道甚至皮肉外翻。
他猛地收拢手指,攥成拳砸在床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为什么...”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我们明明只见过几次...你为什么要一次次帮我...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他俯下身,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灼热的呼吸拂过她冰凉的皮肤:
“俞晓鱼...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她腕间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因他的动作又渗出血珠。那抹刺目的红让他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他扯过自己尚且干净的里衣布料,小心翼翼地按住她的伤口。
这个动作让他彻底看清了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泛着鲜红。每一道,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她到底经历过怎样的折磨。
他动作极其缓慢地将我从他胸口移开,平放在自己身侧的床铺上,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他取过之前不知何时准备好、放在床边的干净纱布,那纱布在此刻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洁白。他低下头,专注地开始为我包扎手腕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他的手指依旧有些无力,甚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但动作却异常轻柔,一圈一圈,将那些代表着他耻辱与我的牺牲的伤痕,仔细地包裹起来。
包扎完毕,他并没有立刻收回手。指尖顿了顿,然后极轻地、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留恋,拂开我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将它们温柔地别到耳后。
做完这一切,他静静地凝视着我昏迷中苍白而安静的面容,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痛苦、愧疚,那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如同沼泽般将他拖拽。许久,他才用沙哑至极的声音,低低地吐出那句话,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又像是一句无力的诅咒:
“俞晓鱼……你不该来的。”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刚刚包扎好伤口的手不受控制地开始剧烈发抖,额角渗出冷汗。熟悉的、噬骨钻心的空虚感和剧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试图将他拖回那个黑暗的深渊。戒断反应,并未完全结束,它依旧潜伏在他的骨血里,伺机反扑。
他眼中刚刚恢复的些许清明瞬间被痛苦和混乱覆盖。他看着身边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我,又看向自己颤抖不止、渴望毒物缓解的双手,一种巨大的恐惧和自厌攫住了他。
他不能……不能再让她留在这里!不能再……让她受伤了!
理智的弦瞬间崩断。他甚至顾不上我是否清醒,猛地扭过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暗室紧闭的大门,发出嘶哑而急切的咆哮:
“徐全——!!!徐全——!!!”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击回荡,充满了绝望的意味。
“快把她带走!快!把她带走——!!!”
他的嘶吼在空荡的暗室里撞击回荡,却只换来门外一片死寂。没有徐全的回应,没有匆忙的脚步声,只有他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和我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这彻底的、被世界遗弃般的寂静,反而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部分狂乱的恐慌。
就在这时,我浓密的眼睫剧烈颤动了几下,眉心因身体各处传来的、尤其是手腕上尖锐的疼痛而蹙紧。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对上了他布满血丝、写满痛苦与惊惶的双眼。
我的苏醒,像是一根针,刺破了他强撑的崩溃。
他看着我睁开眼,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你醒了……”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未散的颤抖和一种更深的自责,“走……你快走……” 他伸出手,不是朝向我来,而是指向那扇紧闭的门,手臂因极力克制着推我离开的冲动而剧烈发抖。
我没有力气说话,甚至连摇头的动作都做不到。只是用尽刚刚凝聚起的一点力气,将那只被纱布包裹、依旧隐隐作痛的手腕,轻轻地,重新放回了他的膝头。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整个人如遭电击,瞬间僵住。
他低头,看着膝头上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又抬眼看向我平静却坚定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厌恶,没有他预料中的一切负面情绪,只有一片近乎温柔的、带着疲惫的包容。
“为……什么……”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嘶哑地问,声音里带着全然的迷茫和痛苦,“为什么不走……”
我积攒了许久,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字:
“因为……你……在……这里。”
我积攒着体内残存的所有气力,用未受伤的手臂支撑着虚软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向他靠近。然后,伸出双臂,轻轻地环抱住了他依旧在细微颤抖的肩膀,将他的头揽入我单薄的怀中。
他身上还带着挣扎后的冷汗与尘埃的气息,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我低下头,唇瓣几乎贴着他的耳廓,用气声,一字一句,轻柔却清晰地送入他耳中:
“没事的……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感觉到他身体猛地一颤,我收紧了手臂,继续低语,声音里带着鼓励,也带着一丝不容他退缩的提醒:
“但是,皮皮,你自己也要努力呀……”
话音未落,我便清晰地感觉到,掌下他紧绷的脊背有一瞬间极其短暂的、石化了般的僵硬。
果然。
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我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无声的苦笑,低语道:“果然……”
这一声叹息般的低语,似乎惊醒了他。
他猛地从我怀中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湿意,但那里面不再是全然的崩溃,而是涌上了更为复杂的情绪,被戳破最深处秘密的狼狈,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以及更深、更沉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无法理清的愧疚与茫然。他看着我脸上那抹了然又带着些许自嘲的苦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辩解什么,却又无从辩起。
最终,他只是颓然地重新垂下头,将额头抵在我的肩窝,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沙哑:
“……别告诉她。”
这句恳求,比他之前的任何嘶吼或哭泣,都更清晰地表明,那个骄傲又偏执的陈皮,正在一点点挣扎着,从泥沼中爬回来。而“丫头”,依旧是他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触及的净土,是他想要拼命维护、不愿让其沾染丝毫污秽的执念。
我轻轻拍着他后背的手顿了顿,然后更加轻柔地落下。
“好。”我应允道,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暗室里浑浊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我看着他卸下所有防备、依赖地靠在我肩头的模样,心底那个念头如同悄然滋生的苔藓,在不见光的角落里湿冷而顽固地蔓延开来。
我是不是……该放手了?
这个疑问一旦浮现,便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清晰。那份沉甸甸的、混杂着怜惜与无尽疲惫的情感,几乎要将我淹没。我救他;救他喜欢的人用尽自己的所有,可即便做到如此地步,我似乎也始终无法填补那个因“丫头”而存在的、巨大的情感空洞。
他的执念,他目光最终停留的方向,从来都不可能是我。
肩膀处传来他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我轻轻拍抚他后背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带着一种留恋。
等那件事情过后……
那个关乎所有人命运、我知道却无法完全掌控的“矿洞”事件,像一道悬在头顶的利剑。在那之前,我必须稳住局面,不能倒下去。
在那之后自己……是不是应该离开一段时间了。
这个决定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圈带着钝痛的涟漪。离开一段时间,或许对他,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我,也需要喘息,需要找回我自己原本的路,或者,去寻找一个暂时没有这么多沉重纠葛的归处,让自己……彻底清静一下。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心口便传来一阵细微却明确的抽痛。但我只是更紧地咬住了下唇,将那份不该有的、过多的酸涩用力压下。
况且,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必须由我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