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日常(二)(1/2)

那支蓝桉花静静地立在瓷瓶中,像一句无声的诘问,又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烙印。它霸道的气息侵占着房间的每一寸空气,。

尹新月推门进来送早餐时,脚步顿了一下,秀气的鼻子轻轻嗅了嗅,目光随即落在那支蓝桉上,闪过一丝讶异。“这花……气味好生特别。昨日买的?”她走近细看,摇了摇头,“不像花店里会有的。”

我舀了一勺清粥,热气氤氲了视线,语气尽量平淡:“醒来就在这儿了。许是……哪个下人觉得别致,采来插上的吧。”这个借口拙劣得连我自己都不信,尹新月何等聪明,她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戳破。

“喜欢就留着吧,只是这味道……”她微微蹙眉,“闻久了有些头晕,你身子弱,别靠太近。”

我点点头,心里却翻涌着疑虑。是陈皮?他昨日才仓惶离去,不像是会做这种细腻举动的人。而且,蓝桉的寓意……他未必懂得。

接下来的几日,张府内外一派风平浪静,仿佛前几日巷中的对峙与窗台的果实,都只是我心神恍惚间生出的错觉。我依着医嘱,按部就班地喝下一碗碗浓褐汤药,在弥漫不散的苦涩气味的陪伴下,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静养生活。

尹新月和张副官成了我身边最常出现的身影。天气晴好时,他们会陪着我在张府那偌大的花园里慢慢散步,或是寻一处阳光充沛的亭阁,让我坐着晒晒太阳。深秋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灼热,只余下暖融融的慰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衣襟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

偶尔,张大佛爷会与齐铁嘴一同前来探视。佛爷威严沉稳,话语不多,只静静坐上一会儿,目光沉静,自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而齐八爷则总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妙语连珠,说些市井趣闻或玄妙掌故,总能逗得尹新月掩唇轻笑,也让凝滞的空气活跃几分。

在这些温和的陪伴与精心的照料下,我的身体似乎真的在一点点汲取着力量,至少,那如同潮水般不由分说席卷而来的昏睡感,不再那么频繁地造访了。

然而,那只插在素白瓷瓶中的蓝桉花,非但没有如寻常花枝般日渐枯萎,反而基本上每隔三天,就会在我未曾察觉的某个时刻,被人换成新鲜的一支。依旧是灰绿的叶片,奶白的小花,带着露水与那股挥之不去的、霸道的气息。

陈皮堂口

堂口里光线晦暗,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烟草和尘土气味。陈皮斜靠在铺着虎皮的交椅上,指间夹着的烟卷已积了长长一截灰烬,他却浑然未觉。目光虚虚地落在半空,没有焦点,像是穿透了眼前袅袅的青烟,落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徐全垂手立在下首,等了半晌,见自家爷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只得又往前凑了半步,腰身微微躬着,声音放得又轻又缓,生怕惊扰了什么:

“陈爷,过几天后……就是红夫人生辰了,您看,礼数上……可要备些什么?”

他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了一点微弱的回音。

陈皮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从深沉的梦魇里勉强拽出了一丝神魂。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平日里狠戾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空洞,疲惫,甚至带着一丝未及掩饰的茫然。

过了好一会儿,那聚焦的目光才迟钝地落在徐全脸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沙哑的音节,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谁?”

徐全又重复了一遍:“红夫人过几天就要过生辰了。您看,礼数上……可要备些什么?”

陈皮:“师娘的生辰礼你就不用管了,我亲自准备。”

徐全:“是,陈爷。”

陈皮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出堂口,扔下一句:“我要离开几天,好好看着堂口。”

他没有交代去向,身影很快消失在长沙城错综复杂的街巷中。徐全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也不敢多问。

陈皮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到了那个他曾经驻足过无数次的地方一处隐蔽的、可以远远望见红府内院的阁楼。这里是他遥望师娘、寄托那些晦暗难言心思的角落。

他隐在斑驳的窗棂后,目光穿过距离,精准地落在了那个熟悉的院落里。

果然,看到了那道纤细柔弱的身影。她穿着一身淡雅的衣裳抱着小狗,正站在一株花树下,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欣赏枝头的花。而她的身边,站着二月红,他那位曾经敬若神明的师父。二月红微微侧着头,正对她说着什么,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而她,也挽着二月红的手臂,脸上绽放着陈皮记忆中那般温柔、依赖的笑容。

这画面,曾经是他心底最深的刺,也是他最隐秘的渴望。此刻看来,却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带来绵密而剧烈的痛楚。

就在这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视野中,那张属于师娘“丫头”的、温婉带笑的脸,轮廓突然开始模糊、扭曲,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光影晃动间,那眉眼竟然在瞬息之间,变成了另一张脸——苍白,带着病气,却同样有着一种易碎的美感,那是……“小鱼”的脸!

陈皮猛地闭上眼睛,用力甩了甩头,以为自己因连日的心神不宁而产生了幻觉。

可当他再次睁开眼,死死盯住那个院落时,看到的却依然是师娘“丫头”的脸。只是,方才那一瞬间的幻象,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清晰得可怕。

“俞晓鱼……”

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混乱的万分之一。

为什么……为什么会看到她的脸?

同样孱弱的女子,两张面容在他脑中不断交替、重叠。对师娘的愧疚,对小鱼的复杂情愫,如同汹涌的暗流,在他胸中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再也无法待下去,猛地转身,几乎是仓惶地逃离了那个能窥见“幸福”却只让他感到无尽痛苦的地方。

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他要去找到那份“独一无二”的生辰礼,不仅仅是为了师娘,似乎……也是为了印证某种连他自己都尚未看清的、混乱的心绪。

离开了那处能窥见红府的阁楼,陈皮胸中翻涌的情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更加躁动。那张在幻觉中与师娘重叠的、“小鱼”的脸,如同鬼魅般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没有目标,只是凭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径直出了城,往南边那片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走去。仿佛只有在那充满原始危险的地方,才能找到与他此刻心境相匹配的东西,才能暂时忘却那些纠缠不休的面容和悔恨。

山路崎岖,林木渐深。春日的山林带着一种肃杀的静谧,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鸟兽的啼鸣。陈皮身手矫健,穿行于密林之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寻找着任何可能被视为“特殊”的猎物或奇珍。他想过猎一头罕见的白鹿,或是寻一株成了形的老参,甚至想过徒手去搏杀一头猛虎,取那最锋利的爪牙。

然而,走了大半日,除了几只寻常的野兔山鸡,并未见到什么值得他出手的活物。心中的烦躁愈盛,就在他几乎要失去耐心,准备空手而返时,一阵极其微弱、带着痛苦意味的呜咽声,顺着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很轻,若非他耳力过人,几乎要被林间的风声掩盖。陈皮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循着声音,拨开层层灌木,走向一处隐蔽的山坳。

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只见一头体型硕大的黑熊倒毙在血泊之中,身上布满深可见骨的爪痕,显然是不久前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搏斗,已然气绝。而在母熊庞大的尸体旁,一只看起来刚出生不久、仅有家猫大小的黑熊幼崽,正拖着一条明显不自然弯曲的后腿,一遍遍地用脑袋拱着母亲冰冷僵硬的身体,发出绝望而哀戚的呜咽。它浑身绒毛沾着泥泞和母亲干涸的血迹,显得格外狼狈可怜。

看到有人靠近,那幼崽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黑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它试图龇牙发出威吓的声音,但那声音细弱无力,反而更添了几分凄楚。它挣扎着想往后躲,却因后腿的剧痛而踉跄倒地,只能徒劳地用前爪刨着地面,发出无助的哀鸣。

陈皮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弱肉强食,山林法则,他见得多了,心中本不该有丝毫波澜。他甚至冷漠地想,这熊崽子的皮毛和熊胆,或许也算得上是一件“稀罕物”。

可当他抬起脚,准备上前了结这弱小生命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双充满恐惧与绝望的湿漉眼睛上。那眼神,不知怎的,竟与他记忆中,暗室里“俞晓鱼”涣散的眼神,以及昨日巷口,“小鱼”沉睡时苍白脆弱的脸,隐隐重叠在了一起。

都是那么的……弱小,易碎,仿佛轻轻一捏,就会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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