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出发前(三)(2/2)

风猛地灌进我的眼睛,激出生理性的泪水。我眯着眼,下意识地朝那列突然发出怒吼、开始缓缓移动的火车望去。

那是一列南下的火车,车头喷出浓黑的烟柱,与我们即将登上的西行列车背向而驰。在它加速带起的狂风和漫天飞舞的煤灰烟尘中,靠近车尾的一节车厢,一扇半开的车窗后,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衣服的侧影,如同惊鸿一瞥,倏地掠过我的视线。

距离太远,噪音太大,烟尘迷眼,根本看不清任何细节。那只是一个瞬息即逝的、在移动背景下更加难以捕捉的残像。

可就在那一瞥之中,不知为何,我的心口像是被那冰冷的车风狠狠撞了一下,莫名地、毫无缘由地骤然一缩。

而站在我面前的张麒麟,反应则更为直接。

在那声狂暴汽笛响起的瞬间,他原本平静垂落的眼睫陡然掀起!不是寻常人受惊的闪躲,而是一种猛兽被意外惊扰、瞬间绷紧全部神经的凌厉。他的目光如电,倏地射向汽笛传来的方向,精准地锁定了那列开始移动的南下火车。

紧接着,当那股混杂着远方寒意的强风扑面而来时,他的鼻翼几不可察地、极其快速地翕动了两下。那不是简单的呼吸,更像是在狂乱的气流中,捕捉、分辨某种极其细微的特定气息。

然后,他的眉头,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幅度,蹙紧了。

几乎就在我因为心口莫名抽紧而失神的同一时刻,一直沉默如石的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动了!

他猛地抬起手,不是格挡,不是防御,而是一把抓住了我正在为他整理衣领、尚未完全收回的手腕!

他的力道极大,五指如同铁箍,攥得我腕骨生疼。但更让我震惊的,是他抓住我手腕的同时,另一只手竟闪电般抬起,不由分说地捂住了我的嘴,将我下意识因为惊吓和疼痛而要逸出的惊呼,牢牢堵了回去!

“唔……!” 我惊骇地瞪大眼睛,透过瞬间涌上的生理性泪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他的脸色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异常冷白。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滚着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极其剧烈的情绪是惊疑,是锐利如刀的审视,更深处,似乎还压着一丝……冰冷的、近乎本能的戒备与警告?

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那列已经加速、逐渐远离的南下火车,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捂住我嘴的手掌温暖干燥,却带着不容反抗的绝对力量。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完全弄懵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远处的火车,而是因为他此刻异常的反应。他想干什么?那列火车有什么问题?

时间仿佛被拉长。月台上,南下列车的轰鸣和带起的风声逐渐减弱,而西行列车的发车铃,却在此刻尖锐地响了起来,催促着旅客上车。

就在这嘈杂与寂静、远去与即将启程的诡异交界处,我听见张麒麟的声音,极低、极沉,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从胸腔深处直接震响在我的耳边。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笃定的寒意:

“别回头。”

他顿了顿,捂着我嘴的手力道微微放松,但另一只攥着我手腕的手却更紧了些,他的目光终于从远去的列车尾迹上收回,深深看进我困惑而惊惶的眼睛里,一字一句,清晰得令人心头发冷:

“那个人……在流血。”

同一时刻,南下列车,靠窗的硬座车厢。

陈皮直接捏碎了手中那支早已干枯的蓝桉花枝。

脆弱的枝桠在他骤然收紧的指间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化为几段和零星的碎屑,落在他沾满车窗外扑入的煤灰的裤子上。尖锐的断口刺破了他虎口处早已结痂又裂开数次、粗糙不堪的皮肤,沁出几颗细小却鲜艳的血珠。

他看也没看那伤口,更没理会指尖的刺痛和枯枝的残骸。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刚才列车启动、掠过那个小镇月台的一刹那。

就在那短暂到不及一次呼吸的疾掠而过的视野中,在月台上那些蚂蚁般攒动的人头里,他眼角的余光,似乎……仅仅是似乎,扫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穿着臃肿羊皮坎肩的纤细侧影。

距离太远,速度太快,人影晃动,重叠交错。根本不可能看清脸,甚至无法确定那身衣服的款式。那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在寻找某样东西时,对类似轮廓、类似气场的病态敏感。

是眼花?是过度焦灼下的幻觉?还是……?

他不知道。

但就在那个模糊侧影映入视野的千分之一秒,他胸腔里那颗因为连日奔波、缺乏休息而沉闷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丝猛地勒紧,传来一阵尖锐的、近乎痉挛的抽痛。一种没来由的、极其强烈的冲动,让他几乎要立刻拍打车窗,喝令停车。

当然,这只是冲动。列车在加速,小镇月台连同其上的一切,已被迅速抛向身后,缩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消失在铁轨延伸的尽头。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手掌,任由枯枝的残渣从掌心滑落。然后,他低下头,伸出舌头,舔掉了虎口上那几颗刚刚沁出的、带着铁锈腥甜的血珠。

温热的血液沾上舌尖,味道熟悉而刺激。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的北方原野。天空是铅灰色的,远处的地平线上堆积着厚厚的、仿佛永远不会消散的阴云,那是更北方风雪的气息。

他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扯动,最终形成一个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边冷厉和偏执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宣告,一种对着窗外凛冽寒风与未知前路的、无声的嘶吼。

“俞晓鱼……”

他收回目光,看着自己虎口上那个迅速止血、只留下一点暗红痕迹的小伤口,眼神阴鸷如最深的海沟。

小镇月台。

西行列车的发车铃声,一声急过一声。

张麒麟终于松开了捂住我嘴和攥紧我手腕的手。但他依旧挡在我身前,用自己挺拔的身躯,隔开了我望向那列早已消失在铁轨尽头、南下火车方向的视线。

我惊魂未定,腕子上还残留着他手指的力度和温度,嘴唇上似乎也还印着他掌心粗砺的触感。“流血?谁在流血?小官,你看到什么了?刚才那列火车……” 我语无伦次,心头的慌乱和疑惑交织。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南下火车消失的方向,那眼神复杂难明,仿佛洞穿了时空,看到了某些我无法窥见的景象。

然后,他果断地转过身,不再看那边。弯腰拎起地上我们所有的行囊,将较重的一个甩上肩头,另一个塞进我怀里。

“走。”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率先迈步,朝着我们那列即将启程的西行火车车门走去,步伐稳定,背脊挺直,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和凌厉从未发生过。

我抱着行囊,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又忍不住想回头去看南边空荡荡的铁轨。

“上车。”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斩断了我的犹豫。

我咬了咬下唇,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和无数疑问,小跑几步,跟上了他的步伐。

我们上了车,找到了狭窄的硬座车厢里属于我们的位置。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体味和廉价脂粉的味道,人声鼎沸。张麒麟将行囊塞到座位底下,自己靠窗坐下,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只是这一次,是西行的方向。

我坐在他旁边,心绪难平。窗外,月台缓缓向后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小镇最后一片屋瓦也消失在视野里,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开始泛出隐约绿意的田野和远处青灰色的山峦。

火车呼啸着,驶向未知的、高原的方向。

而南下的铁轨上,另一列火车,正载着一身寒冽与偏执,朝着相反的方向,轰鸣疾驰。

命运的铁轨在此交错,背向而驰。一个带着失忆的守护者西行寻根,一个怀着焚心的执念北上追索。

最近的距离,是百米月台,隔窗一瞥,风尘迷眼。

最远的距离,是心念所指,背道而驰,不知归期。

我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腕子上似乎还残留着那股不容抗拒的力度。而旁边,张麒麟沉默的侧影,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那双映着窗外流光的眼睛,深处似乎还沉着方才那一瞥惊起的、未散的波澜。

西行的列车,载着满厢的烟火气与离愁,还有两个各怀心事、沉默前行的人,坚定不移地,扎进了中国辽阔腹地的苍茫暮色之中。

前方,是西藏,是雪山,是等待揭晓的谜底,和注定无法平坦的漫漫长路。

而后方,那列南下的火车上,一场跨越千里的追寻,刚刚拉开发疯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