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西藏(三)(2/2)

我对他眨了眨眼,努力扯出一个显得轻松些、甚至带着点依赖和撒娇意味的笑容,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软糯:

“小官,” 我轻轻扯了扯他扶着我肩膀的袖口,“我……想吃糖了。”

这句话来得突兀,与黑瞎子严肃的提问形成了鲜明的、近乎刻意的反差。像是一个孩子,在大人谈论沉重话题时,任性地用无关紧要的要求来打断,试图转移注意力,也试图寻求庇护。

张麒麟明显怔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我,目光在我努力扬起的嘴角和依然苍白的脸色之间停留了几秒。或许是我眼中的期待和那抹强撑的轻松触动了他,或许是他自己也还没准备好立刻面对黑瞎子那些直指核心的问题.........尤其是涉及昨夜那场因他而起的、险象环生的排斥反应。

他沉默着,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了然和纵容。

“好,” 他应道,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温和一些,“去找。”

说完,他慢慢地将我放回垫得厚厚的羊毛毡上,动作小心地调整了一下我背后的支撑,确保我靠得舒服。然后,他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站在一旁、抱着胳膊等待答案的黑瞎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房间,顺手将那扇简陋的木门虚掩上,留下一条缝隙。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黑瞎子,以及门外隐约传来的、张麒麟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晨光从门缝和窄小的窗口斜斜射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我靠在羊毛毡里,微微垂下眼睫,避开了黑瞎子那即使隔着墨镜也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目光。方才那点刻意装出的轻松和撒娇,随着张麒麟的离开,像潮水般迅速从脸上褪去,只剩下真实的疲惫和一丝被问及核心问题时的沉默抵抗。

黑瞎子没有动,也没有立刻继续追问。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抱臂的姿态,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仿佛在倾听张麒麟的脚步声是否真的远去,又仿佛在给我组织语言......或者思考如何回避——的时间。

寂静在蔓延,带着某种无声的压力。

过了好一会儿,黑瞎子才轻轻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般“啧”了一声。他迈步,走到屋内唯一一张粗糙的木凳旁,却没有坐下,只是用指节敲了敲凳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俞晓鱼,”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些,却依旧清晰,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穿透力,“哑巴张走了。现在,这里就你我两个明白人。”

他顿了顿,向前倾身,双手撑在木凳靠背上,虽然隔着距离,却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我不是在逼你。但这趟路,黑爷我既然走了,就得走得明白。你的身体,是最大的变数,也是目前看来,最危险的隐患。昨晚的事,绝不是普通的高原反应。你自己应该比谁都清楚。”他的语气变得极其认真,“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按哑巴的说法,绝不是什么度假胜地。你现在的状态,如果再像昨晚那样毫无征兆地来一次,到时候恐怕不止你自己危险,还会连累他,连累我。”

他直起身,目光似乎透过墨镜,牢牢锁定了我。

“所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对自己这身子的‘特别之处’,了解多少?或者说……你愿意告诉我多少?这决定了接下来,我是把你当成一个需要额外小心照看的‘包袱’,还是一个……可以真正并肩面对未知的‘伙伴’。”

他把选择权,看似交给了我。但话语里的分量,却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我依旧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羊毛毡粗糙的边缘。门外,高原的风声隐约可闻,还有牧民早起劳作远远传来的声响。张麒麟去找糖了,他不会离开太久。

时间,似乎在我沉默的思考中,被一寸寸拉长。

黑瞎子的话音落下,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在简陋却凝滞的空气里激起无声的涟漪。他不再催促,只是站在那儿,隔着那副永远不摘的墨镜,等待着。那种等待并非被动,而是一种主动施加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我缓缓抬起眼,看向黑瞎子。逆着门口斜射进来的晨光,他大半身形隐在阴影里,只有墨镜的边缘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却仿佛能感受到那后面锐利的审视,像手术刀,准备剖开一切伪装。

一个极淡、甚至有些虚浮的笑容,不受控制地爬上了我的嘴角。

“嘿嘿嘿……嘿嘿……” 我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干涩,带着病后初醒的虚弱和气音,却莫名有种古怪的意味,“你呀……不管什么时候的你,都这么厉害……不愧是我……嫂子喜欢地人” 我顿住了,仿佛说漏嘴般,立刻咬住了下唇,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只是笑容更深了些,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近乎怀念和了然的光,“……不愧是黑爷。”

黑瞎子明显怔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墨镜后的视线,陡然变得更加锐利。

“哈哈哈哈……” 我继续笑着,却因为气息不稳和喉咙的干痛,很快转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我捂住嘴,咳得眼角沁出生理性的泪花,方才那点古怪的笑容被咳得破碎不堪。

咳嗽稍缓,我喘着气,抹去眼角的湿润,重新看向他,眼神里的虚弱和疲惫依旧,却似乎多了点破罐子破摔的平静。

“我的身体……确实有问题。” 我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但努力维持着平稳。我低下头,拉起自己的衣袖,露出苍白手腕上那些新旧交叠、颜色深浅不一的疤痕和针孔。我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痕迹,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至于这些……只是为了救人而已。”

我用最简洁、最表层的方式,解释了伤痕的来源。为了救人。一个高尚又模糊的理由,可以涵盖很多,也可以什么都不说明。

黑瞎子没说话,只是微微偏了下头,姿态未变,但我知道,他在等。等我给出更多,或者等我露出更多破绽。

“至于我为什么认识你……” 我顿了顿,指尖从手腕上移开,微微收紧,抓住了身下的羊毛毡。我移开视线,不再看他,而是望向窗外那一小片被晨光照亮的、泛着枯黄色的草地,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相信……穿越吗?”

我顿了顿,似乎在组织着这个荒诞概念的措辞。

“我来自……未来。”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窗外吹过的风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黑瞎子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起初很轻,随即变得清晰起来,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荒谬感和……冰冷的质疑。

“小鱼,”他慢慢直起身,不再倚靠木凳,朝我的方向走近了一步,鞋底踩在泥土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力,“你这话……当我是三岁小孩吗?还是觉得,编个最离奇的故事,就能把其他问题都糊弄过去?”

他停在我床边几步远的地方,微微俯身,即使隔着距离,也带来一种更强的压迫感,几乎能让我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尘土和淡淡药味的特殊气息。“你身上有秘密,而且是大秘密。这秘密可能很危险,不仅对你自己,也可能对身边的人。我不是要逼你把底裤都翻出来给我看,但至少,你得让我知道,这‘危险’大概是什么性质的?是像炸药包一样随时会炸,还是像慢性毒药慢慢侵蚀?又或者……是那种会吸引更麻烦东西上门的‘引子’?”

他的问题更加具体,也更加致命。他绕开了“是什么”这个可能陷入无尽扯皮的问题,直接追问“会怎样”。这比直接探究秘密本身,更难回避,也更能判断风险。

我抿紧了干裂的嘴唇,胸口有些发闷,不仅仅是病弱的缘故。黑瞎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敏锐,也更难应付。他的逻辑清晰直接,直指要害......安全和风险。这是合作的基础,我无法再用含糊其辞或撒娇逃避来应对。他根本不信“穿越”这套说辞,他只是在用更现实的方式,要求我给出一个“风险评估”。

就在我搜肠刮肚,试图找一个既能稍微安抚他、又不至于泄露核心秘密的说法时,门外传来了极轻的、几乎融在风声里的脚步声。

是张麒麟。

他回来了,比我预想的要快。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似乎迟疑了一瞬。虚掩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更大的缝隙,张麒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油纸包,目光先快速扫过我,确认我依旧清醒地靠在床边,然后才转向屋内的黑瞎子。

他的脸色平静,但眼神在接触到黑瞎子明显带着审问意味的姿态,以及我有些苍白的沉默时,几不可察地沉了沉,眸色转深。

他迈步进来,走到床边,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我,言简意赅:“糖。”

油纸包里是几块粗糙的、颜色暗黄的低纯度冰糖,在高原,这已是难得的东西。我接过,指尖碰到他微凉的手指。

“小官……”我低声唤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见到他回来后的细微放松,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张麒麟“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顺势在我床边的地毡上坐了下来,位置恰好隔在我和黑瞎子之间。他没有看黑瞎子,只是将视线落在我捏着糖块的手上,但那沉默而稳固的姿态,本身已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在这里,话题的走向,需要顾及他的存在。

黑瞎子直起身,看了看坐下的张麒麟,又看了看捏着糖块、垂着眼睑的我,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带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也带着点被打断的不爽。他后退了半步,重新抱起胳膊,气氛因为张麒麟的回归,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刚才那种单对单的、近乎逼问的张力,被这第三个人的沉默介入,悄然打破、稀释。

“哑巴,糖找得挺快。”黑瞎子语气轻松地打破了沉默,仿佛刚才那场近乎剑拔弩张的对话从未发生,“正好,小鱼刚醒,需要补充点体力。不过,光吃糖可不行。我去看看能不能跟主人家换点热乎的吃食。”他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准备暂时离开,给我们留下空间,也让自己从这僵持中暂时抽身。

临出门前,他脚步顿了顿,回头,墨镜的方向对着我,又像是同时对着我和张麒麟。

“小鱼,你好好休息。刚才的问题……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聊。”他意味深长地留下这句话,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点笑意,但字里行间那份不容糊弄的坚持,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然后,他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屋内重新只剩下我和张麒麟。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座寂静的山,替我挡住了刚才大部分来自黑瞎子的压力。我捏着那块冰糖,没有立刻吃,只是感受着掌心粗糙的糖块传来的、微弱的凉意,以及他坐在身侧带来的、无声的安稳。

晨光更亮了些,彻底驱散了屋角的阴影,将整个房间照得透亮。但我知道,有些阴影,已经随着黑瞎子的提问和我那荒诞的“坦白”,悄然扎根,再也无法轻易驱散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合作的表象之下,是更加错综复杂的猜度与权衡。

我抬眼,看向张麒麟安静却紧绷的侧脸。阳光照亮他长长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沉静的深海。他似乎没有要追问刚才我和黑瞎子对话细节的意思,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我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剥开一块冰糖,放入口中。粗糙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带着高原阳光和风的味道。

该来的,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