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求药(三)(2/2)

我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心里乱糟糟的。这趟原本以为只是寻常的旅程,因为遇到了这些人,似乎正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滑去。张大佛爷的高深莫测,张副官可能隐藏的伤势,小官异于常人的敏锐,还有齐铁嘴看似圆滑实则可能另有用意的牵线……

这一切,都像车窗外交织掠过的光影,迷离而引人探究。

列车依旧在轨道上轰隆前行,载着一车厢的秘密,驶向迷雾重重的长沙城。而我知道,在抵达终点之前,这小小的包厢里,暗流绝不会就此平息。

在我睡着的时候张大佛爷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地站起身,只对二月红和齐铁嘴略一颔首,便带着副官悄无声息地滑开门,走了出去。那扇门合上,便将包厢内的暖意与轻声谈笑隔绝在内。

车厢连接处,是另一个世界。

钢铁的撞击声在这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带着车厢有节奏的晃动,冷风从缝隙中钻入,卷走最后一丝暖意。张大佛爷背靠着冰冷的车壁,从西装内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啪”一声划亮火柴,橘色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瞳孔中跳跃了一瞬。

他吸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袅袅散开,模糊了他硬朗的面部轮廓。他目光似乎落在窗外飞逝的、连成一片的黑色剪影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车轮的轰鸣:

“你怎么看他们两个人?”

张副官张日山,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站在略后半步的位置,如同他一直以来那样。他闻言,眼神锐利地回望了一眼包厢方向,仿佛能穿透那扇门,看到里面那两个身份成谜的年轻人。

他沉吟了片刻,措辞谨慎而精准:“佛爷,那位俞小姐,情绪外露,心思浅显,虽有些咋咋呼呼,但眼神干净,不似作伪。至于那个张小官……”

他顿了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描述:“他很不对劲。沉默得过分,警惕性极高,反应速度绝非寻常孤儿。他们二人,身上定然有所隐瞒,而且隐瞒的是关键。”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种基于直觉的笃定:“不过,就目前来看,他们给我的感觉……应该不是敌人。至少,对您,对我们,暂时察觉不到恶意。”

张大佛爷静静地听着,指尖的香烟缓缓燃烧,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里,思绪翻涌,如同窗外深沉的夜色。

不是敌人,并不意味着是朋友。

在这迷雾重重的局势里,任何一点变数,都值得投入十二分的关注。

几乎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长沙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时局动荡,让这座古城在表面的繁华下,滋生出无数阴影与蝇营狗苟。陈皮的堂口,便隐在这片阴影之中。

堂口内,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几盏昏黄的煤油灯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人影,将气氛渲染得愈发诡谲。

陈皮瘫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赤着上身,精悍的肌肉线条分明,但左侧肩胛下方,一道寸许长的伤口却显得格外狰狞伤口周围的皮肉并非鲜红,而是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正丝丝缕缕地向外渗着发黑的血液。

他脚下不远处的青砖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尸体,面色青紫,双目圆瞪,死状可怖,显然是中了剧毒。

陈皮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同样开始发黑、传来阵阵麻痹刺痛的伤口,又抬眼瞥了瞥那具尸体,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低声咒骂道:

“***,真是活见鬼了,这狗东西的指甲里居然还藏了毒!”

他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这毒异常霸道,不过片刻功夫,他已觉得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心头更是阵阵发慌。

“徐全!”他提高音量,朝门外吼道,额角因用力而迸出青筋。

守在门外的徐全听得呼唤,立刻应声而入,看到屋内的情形,尤其是陈皮肩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陈爷!”

“去,”陈皮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命令,“找个嘴巴严实、手脚利落的大夫来!快!”

“是!”徐全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躬身领命,转身便快步冲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堂口外的夜色里。

空荡的堂口内,再次只剩下陈皮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那摇曳灯影下,一坐一卧的两道身影,弥漫着死亡与危机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视线开始有些模糊,意识仿佛要沉入一片粘稠的黑暗时,堂口外终于传来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陈爷!大夫来了!”徐全的声音带着喘息,率先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提着药箱、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干瘦男子。那大夫穿着半旧的长衫,面容清癯,眼神却颇为锐利,一进门,目光便迅速扫过地上的尸体和陈皮肩上的伤口,眉头立刻紧紧皱起。

“快…快给他看看!”徐全急忙催促。

那大夫不敢怠慢,快步上前,先是仔细观察了一下陈皮伤口的颜色和状态,又凑近轻轻嗅了嗅,脸色顿时变得更加凝重。他打开药箱,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伤口边缘的皮肉,缓缓捻动片刻后拔出。

只见那银针探入皮肉的部分,已然变得漆黑如墨!

“好烈的毒!”大夫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带着一丝惊惧,“陈爷,这毒…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绝非寻常蛇虫或矿物之毒,倒像是…像是多种剧毒之物淬炼混合而成,毒性相冲相激,诡异非常!”

陈皮的心随着大夫的话不断下沉,但他强撑着精神,从牙缝里挤出话:“少废话…能解吗?”

大夫额角见汗,不敢直视陈皮那迫人的目光,低声道:“老夫…只能尽力一试。需先以金针封住您心脉要害,阻止毒素继续攻心,再以外敷内服之法,尝试拔毒。但…此毒古怪,老夫并无十足把握,若一个不慎……”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陈皮的脸色难看至极,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动手!”

大夫不敢再耽搁,立刻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布包,展开是一排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金针。他屏息凝神,选中几处大穴,手法稳健地刺了下去。

金针入体,一股强烈的酸麻胀痛瞬间窜遍半边身子,激得陈皮额角青筋暴起。但这不适感过后,心口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压迫,竟真的随之松动了一丝,仿佛勒紧的绳索被稍稍割开了一个小口,让他终于能喘上一口不那么艰难的气。

他紧绷的神经下意识地一松,知道自己靠着这金针锁穴的霸道法子,算是暂时吊住了性命。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落下,更深的疲惫和毒素带来的麻痹感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上,迅速淹没了他的意识。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最后看到的,是大夫那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随后便彻底失去了知觉,瘫软在太师椅上。

……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才缓缓收起最后一根金针,用干净的布帛拭去额头的冷汗。他动作迟缓,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示意徐全,两人轻手轻脚地退到房间门口,远离了那片令人不安的血腥与毒腥交织的区域。

门外昏暗的光线下,大夫的脸色显得异常灰败。他看向一脸焦急的徐全,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最终,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那摇头的幅度很小,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徐全的心上。在江湖上混迹久了,谁都明白大夫这般神态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束手无策的宣告,是连尝试抢救都觉得徒劳的绝望。

徐全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声音都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大夫……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陈爷他……?”

大夫避开了他急切的目光,嗓音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无力感:“徐老板……不是老夫不尽心。陈爷中的这毒,实在是……太过诡异刁钻。老夫行医半生,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混毒,其性烈,其质诡,已然侵入心脉……”

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金针之法,不过是饮鸩止渴,强行将毒势压下一时三刻,拖延些时间罢了。若找不到对症的解药,或者更高明的手段……只怕、只怕是……回天乏术了。”

徐全不死心,凭借着陈皮在长沙城积威已久的名头和人脉,又接连“请”来了几位大夫。

堂口内灯火彻夜未熄,人影憧憧。

然而,希望如同被风吹动的烛火,一次次被无情掐灭。

每一位被匆匆引来的大夫,在仔细查验过那诡异的伤口、看过那泛黑的银针后,反应都如出一辙——先是惊疑不定地反复观察,接着眉头越锁越紧,最终,全都化作了与第一位大夫无二的、沉重的沉默,以及那标志性的、充满无力感的摇头。

“此毒……闻所未闻。”

“毒性交织,似活物般盘踞侵蚀,老夫……无能为力。”

“非寻常解药可解,除非找到下毒之人,或是……”

话语或许不尽相同,但核心的意思却一次次地重复,像冰冷的锤子,不断敲打着徐全和堂口内所有亲信的心。从最初的焦灼、愤怒,到后来的麻木,直至最终弥漫开的一种近乎绝望的沉寂。

长夜终于在压抑与焦灼中熬过,惨淡的晨光如同稀释的墨汁,一点点渗透进堂口,照亮了室内狼藉的景象和众人脸上挥之不去的阴霾。陈皮的气息愈发微弱,脸色泛着一种不祥的青灰,仿佛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徐全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太师椅上人事不省的陈皮,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已用尽,所有请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陈皮……

就在这绝望的谷底,一道微光,如同暗夜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猛地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

是了!那个琉璃瓶!

他猛地想起“我”在离开长沙前那个晚上,私下塞给他的那个小巧玲珑、触手生温的琉璃瓶。当时“我”的神色有些异样,只含糊地说了一句:“徐大哥,如果陈爷出事了,此药……或许关键时刻能顶些用场,你且收好,但愿用不上。”

当时他只当是并未十分在意,回来后便随手收在了自己住所的箱底。如今山穷水尽,任何一丝渺茫的希望都值得抓住!

这念头一起,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徐全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急切的光芒。他猛地转身,也顾不得向其他人解释,几乎是吼出来的:“看着陈爷!我回去取个东西!”

话音未落,人已像一道离弦的箭,猛地冲出了堂口,将清晨微凉的空气撕裂。他发足狂奔,穿过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混合着对解药的渴望与对时间流逝的恐惧。

他一脚踹开自己住所的房门,也顾不上喘息,直奔内间,扑到那个存放旧物的木箱前,手忙脚乱地掀开箱盖,在里面胡乱翻找起来。衣物、杂物被他焦急地抛到身后,终于,在箱底,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小巧圆润的物事。

他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地将其捧了出来。

正是那个琉璃瓶。晨光透过窗棂,照在晶莹剔透的瓶身上,折射出朦胧而血色的光晕。瓶身之内,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红色光华在缓缓流转。

徐全紧紧攥着这最后的希望,深吸一口气,再次转身,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堂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徐全几乎是撞开堂口的门冲进来的,剧烈的奔跑让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鬓角淌下。但他顾不得这些,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昏迷的陈皮榻前,将手中那枚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光华的琉璃瓶高高举起。

“陈爷…有…有救了!” 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那小小的瓶子上。

众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与难以置信。之前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老大夫都束手无策,这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更像是装饰品的琉璃瓶,能有什么用?

徐全也来不及解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手稳定下来。他回忆起“我”当时递给他瓶子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以及那句“关键时刻能顶些用场”。此刻,这就是最关键的时刻!

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拔开了那看似严丝合缝的瓶塞。

没有预想中的扑鼻异香,也没有任何光华大放。只有一股血腥味。

徐全将瓶口倾斜,对着陈皮肩胛下那处依旧泛着紫黑色的伤口,轻轻抖落。

一滴、两滴、三滴……

瓶内并非液体,而是一种血液。那血液滴落在狰狞的伤口上,并未滑落,反而像是拥有生命般,迅速沿着发黑的皮肉边缘渗透、铺展开来。

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在不断缓慢渗出黑血的伤口,在接触到胶质的瞬间,仿佛遇到了克星,渗出的速度明显减缓。更令人震惊的是,伤口边缘那触目惊心的紫黑色,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淡,虽然范围极小,仅仅局限于胶质覆盖的那一小片区域,但那由黑转褐、再由褐隐隐泛回一丝血色的变化,在众人死死盯着的目光下,清晰无比!

“有…有效!” 一个离得近的伙计失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狂喜。

徐全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希望让他几乎要瘫软在地。他不敢怠慢,继续小心翼翼地将瓶内剩余的血液均匀涂抹在整个伤口表面。

随着血液的覆盖,伤口处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腥臭,那是毒素正在被拔除的迹象。陈皮原本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似乎也变得稍微有力、平稳了一些。

虽然人依旧昏迷不醒,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萦绕不散的浓重死气,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血液,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希望,如同这逐渐亮起的晨光,终于真正照进了这间被绝望笼罩的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