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冬至（二）（2/2）
小官将我裹成了一颗圆滚滚的粽子。厚重的棉袍外罩着那件黑色披风，脖子上绕了好几圈毛茸茸的围巾，几乎遮住半张脸，手上也套上了厚实的手套。他自己也穿戴整齐，确认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缝隙会透风后，才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踏出了房门。
冷冽而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雪的纯净味道。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自由的气息，是鲜活的人间气息。
脚下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声响，一行脚印深深浅浅地留在我们身后。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挂着晶莹的冰凌，树木的枝桠被积雪装点得如同玉雕。世界一片洁白静谧，唯有我们两人踏碎这片宁静。
我像个第一次见到雪的孩子，兴奋地想要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却被小官紧张地握住手腕：“姐姐，手会冷。”
我只好作罢，转而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向远处：“小官你看，那棵树像不像开满了梨花？”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目光柔和：“嗯，像。”
他始终紧紧握着我的手臂，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为我隔开了所有可能滑倒的危险。我们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踏在实处。
穿过两一街，喧嚣声渐渐传来。年关将近，又逢冬至，即使下着雪，市集上依旧颇为热闹。摊贩的吆喝声，熟人相遇的寒暄声，交织出一幅鲜活的生活图景。
许多人认出了我们，纷纷投来惊讶和关切的目光。
“哟，这不是……醒啦？太好了！”
“姑娘，你可算好了，真是吉人天相！”
“看着气色还不错，要好好保重啊！”
我微笑着——回应，心里暖融融的。小官则在我身侧，礼貌地点头，手臂依旧稳稳地护着我，隔绝了拥挤的人流。
我们首先在一个卖杂货的摊子前停下。我仔细挑选着，选了几张红色的剪纸窗花，有“福”字，有“瑞雪丰年”的图案，又看中了一对写着“平安喜乐”的小巧灯笼。
“这个好，”我拿起灯笼，对小官说，“回去挂在咱们门口，保佑我们小官年年岁岁都平安喜乐。”
小官看着我，眼底光影浮动，轻轻“嗯”了一声，利落地付了钱。
接着，我们找到了一个卖糕点的铺子。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点心，但我心心念念的是西式蛋糕。这年头，蛋糕可是稀罕物，好在长沙城总有那么一两家洋行有售。
我们走进一家看起来颇为气派的南货店，果然在角落的玻璃柜里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的奶油蛋糕，不大，但装饰着简单的裱花和几颗鲜红的樱桃。
“就要这个！”我几乎是立刻决定。
小官看着那个在他看来有些“奇怪”的点心，没有异议，只是再次默默付钱。店伙计小心翼翼地将蛋糕装进一个扎着绳子的厚纸盒里，递了过来。小官像接过什么重要文件一样，郑重地提在手里。
最后是去菜市场。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新鲜蔬菜的泥土味、活鱼的腥味、肉摊的血气，还有熟食摊传来的诱人香气。我深深吸了一口这复杂而真实的人间味道，感到无比踏实。
我买了最细的龙须面，几颗水灵灵的小白菜，一把青翠的葱花，又去肉铺挑了一块上好的猪里脊。
“长寿面一定要一根不断，吃了才能长命百岁。”我一边挑选，一边对小官传授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讲究。他听得认真，仿佛在记什么重要的口诀。
采购完毕，小官两只手都提得满满当当。我想帮他分担一些，却被他严词拒绝：“姐姐，你走稳路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回去的路上，雪渐渐小了。兴致勃勃时不觉着，放松下来才感到一阵疲惫袭来，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小官立刻察觉了：“姐姐，累了？”
“有一点。”这次我没有逞强。
他环顾四周，恰好路边有个支着棚子、冒着热气的小摊。“我们去那边坐一下，喝碗热汤再走。”
是卖馄饨的小摊。老板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小官将我安置在背风的位置，放下东西，为我点了一碗热馄饨。
很快，一碗飘着油花和葱花的馄饨端了上来。清亮的汤底，皮薄馅嫩的馄饨，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舀起一个吹了吹，送入口中，鲜美的味道和暖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好吃。”我满足地眯起眼睛，又舀起一个，自然而然地递到小官嘴边，“你尝尝。”
他愣了一下，看着递到唇边的勺子，耳根微微泛红，然后顺从地张口吃了下去。
“嗯。”他点点头，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些。
我们分食完了一碗简单的馄饨，身体也暖和了过来。他看着我被热汤熏得微红的脸颊，轻声问：“可以回去了吗？”
“嗯，回家。”我点点头。
回到我们那座被雪覆盖的小院，李姨看到我们大包小包地回来，又是惊喜又是埋怨：“哎呀，我的小姐，你怎么刚醒就往外跑！快进屋暖和暖和！”
我被李姨按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裹了条毯子，看着小官和李姨一起，将我采购回来的那些喜庆物件一点点装点起来。
红色的窗花贴在玻璃上，映着外面的白雪，格外醒目。那对“平安喜乐”的小灯笼被小官仔细地挂在了屋檐下，接通了电源，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小小的客厅，顿时充满了节日的氛围和“家”的温暖。
“好了，最后一步，长寿面！”我休息够了，撸起袖子就要进厨房。
这次，小官和李姨异口同声地阻止：“不行！”
最终，在李姨的严格监督和帮助下，由我口述指挥，小官打下手，那碗承载着无限祝福的长寿面终于做好了。细长的面条卧在清澈的汤底里，旁边点缀着碧绿的青菜和嫩滑的肉丝，香气扑鼻。
生辰快乐
傍晚时分，雪完全停了。我们围坐在餐桌旁，中间放着那个小小的奶油蛋糕，上面插着十六根细细的彩色蜡烛。我坚持把虚岁也算上。
烛光摇曳，映照着少年清俊的脸庞和眼中闪烁的微光。
“小官，”我看着他，无比认真地说，“闭上眼睛，许个愿吧。生辰这天许的愿，很灵的。”
他听话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他许了很久，久到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finally，他睁开眼，在我的示意下，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
“小官，生辰快乐！”我笑着拍手，将那份我亲手挑选的礼物推到他面前一条深灰色的羊毛围巾是之前就准备好送的过年礼物，这次先给了，祝“以后每年冬天，都要暖暖和和的。”
他接过围巾，指尖在上面摩挲了很久，才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谢谢姐姐。” 声音有些哑。
然后是吃蛋糕。他用刀小心地切下一块带有樱桃的部分，放到我的碟子里。奶油甜腻，蛋糕胚也不算特别松软，但我们却吃得格外香甜。
最后是那碗意义非凡的长寿面。我紧张地看着他夹起面条，一整根，没有断！
“太好了！一根不断，我们小官一定能健康长寿，无病无灾！”我比自己过生辰还要开心。
他吃着那碗面，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夜色渐深，喧嚣落定。
我站在窗前，看着屋檐下那对写着“平安喜乐”的灯笼散发着安稳的光晕，照亮了一小片洁白的雪地。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披风轻轻落在我的肩上。小官站到我身边，与我一同望着窗外。
“姐姐，”他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今天，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天。”
我侧头看他，他眼底映着灯笼温暖的光，也映着我的身影。
“嗯。”我微笑着，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好日子。”
雪花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无声地覆盖着这个世界，也覆盖了过去所有的伤痛与阴霾。屋内灯火可亲，屋外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