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日常(二)(2/2)
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内心那股暴戾的杀意,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开始剧烈地动摇、退却。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从心底裂缝中钻出,那是一种混杂着物伤其类的刺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悯。
“麻烦。”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在说这熊崽,还是在说自己此刻莫名其妙的犹豫。
最终,他收回了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蹲下身,没有去看那幼崽惊恐的眼神,动作有些粗鲁,却异常迅速地检查了一下它受伤的后腿。是骨折,但不算太严重。
他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下摆,又寻来两根相对笔直的树枝,动作算不上温柔,却精准地将幼崽骨折的后腿固定、包扎好。整个过程,那熊崽起初还剧烈挣扎,发出威胁的低吼,但或许是察觉到眼前这个气息危险的人类并无立刻杀死它的意思,又或许是实在没了力气,渐渐安静下来,只是用那双黑亮的眼睛,警惕又带着一丝懵懂地望着他。
包扎完毕,陈皮看着这只暂时无法行动、注定会饿死或被其他猛兽吃掉的熊崽,眉头紧锁。他不可能带着这么个玩意儿满山跑,更不可能带回堂口。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长沙城的方向,落在了佛爷府所在的大致方位。
“……算你运气好,现在还小。”他对着那熊崽,语气硬邦邦的,像是在对自己解释,“等把你养大了再拿来做毛皮大衣。”
他最终没有带走任何猎物的爪牙或皮毛,而是脱下外袍,将那只不再挣扎、只是低声呜咽的黑熊幼崽小心地(尽管他的动作依旧显得有些僵硬)裹了起来,抱在怀里,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山林寂静,唯有他踏过落叶的脚步声,以及怀中那微弱而温暖的呼吸声相伴。
这柔软的、带着生命温度的触感透过布料传递到胸膛,对他而言是一种极其陌生,甚至让他有些无措的体验。他习惯了冰冷坚硬的兵器,习惯了血腥与杀伐,此刻怀中的这个小东西,却让他每一步都走得有些别扭,仿佛抱着一个易碎的梦,又像揣着一团灼人的火炭。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灌木丛一阵窸窣响动,一道矫健的灰影闪过。陈皮眼神一凛,几乎是本能反应,空着的那只手如电般探出,指间寒光一闪!
“咻——”
一声短促的悲鸣,一头体型匀称的雄鹿应声倒地,咽喉处精准地插着一枚透骨钉,四蹄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陈皮走上前,利落地拔出暗器,在鹿皮上擦拭干净血迹。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鹿:“看来礼物有了”
他不再犹豫,用藤蔓将鹿尸捆好,轻松地扛在另一侧肩头。一手抱着裹在衣袍里的熊崽,一手扛着血尚未流尽的雄鹿,他继续朝着长沙城的方向走去。
一个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煞气的男人,怀里却揣着个毛茸茸的幼崽,肩上还扛着滴血的猎物,这组合怪异至极,沿途若有人看见,定会惊掉下巴。但好在深山老林,并无人迹。
夜色浓稠,陈皮带着一身山林间的寒露与淡淡的血腥气,踏回了自己的堂口。他肩扛滴血雄鹿、怀抱一团破旧衣袍的身影甫一出现在门口,立刻引起了守夜手下的注意。
“陈爷!”两个手下连忙迎上前,一人机灵地伸手去接他肩上沉甸甸的鹿尸,另一人则习惯性地想将他怀中那裹成一团、微微动弹的东西也接过去。
就在那手即将触碰到衣袍的瞬间,陈皮猛地侧身避开,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眼神锐利地扫向那伸手的手下,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它,不用。”
手下被他眼神中的厉色慑住,僵在原地,讪讪地收回手。
陈皮低头,看了一眼怀中衣袍里那小小的一团,那黑熊幼崽似乎因环境的变动和陌生人的靠近而不安地动了动,发出极细微的哼唧。他收紧手臂,将那团温暖又脆弱的小东西更稳地护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不容他人染指的珍宝。
他顿了顿,对那僵立的手下吩咐道:“去,找个靠谱的兽医来,要快。”
手下如蒙大赦,连忙应声“是,陈爷!”,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先前接过鹿尸的那人,也小心翼翼地扛着鹿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堂口里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看着自家这位向来杀伐果断、心狠手辣的爷,此刻竟如此反常地护着一只来历不明的幼崽,还亲自吩咐去找兽医,心中皆是惊疑不定,却又不敢多问半句。
陈皮不再理会他们,抱着怀里的小东西回到了自己屋里。他的房间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粗犷,与红府的精致雅截然不同。他将裹着幼崽的衣袍轻轻放在铺着兽皮的榻上,动作依旧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僵硬。
衣袍散开,露出里面那只毛茸茸、蜷缩成一团的小黑熊。许是离开了寒冷的户外,感受到了榻上的柔软和残留的温度,它微微动了动,发出细弱的、类似幼犬般的哼唧声,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和眼前这个气息危险的人类。
陈皮就站在榻边,双臂抱胸,眉头紧锁,居高临下地盯着这个小东西。他杀人都不曾眨一下眼,此刻却被这么个一巴掌就能捏死的小玩意儿弄得有些无所适从。养它?怎么养?拿什么喂?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一会儿,手下领着个战战兢兢的老兽医匆匆赶来。老兽医显然也知道这堂口是什么地方,以及眼前这位爷是何等人物,吓得腿肚子都在打颤,连头都不敢抬。
“陈……陈爷。”老兽医声音发虚。
陈皮用下巴指了指榻上的幼崽:“看看它的腿,还能不能好。”
老兽医这才注意到榻上竟是一只黑熊幼崽,心下更是惊异,不敢多问,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检查起来。他动作轻柔,仔细摸了摸幼崽骨折的后腿。
“回……回陈爷,”老兽医检查完毕,恭敬地回话,“这小家伙腿骨是断了,但断口还算整齐,万幸没有碎骨。只要用夹板好生固定,静养一两个月,以它们的恢复能力,应当……应当能痊愈,不会影响日后行走。”
陈皮闻言,眉宇间的刻痕似乎松动了些许,但语气依旧冷硬:“嗯。需要用什么药,尽管用。务必治好它。”
“是,是,小人一定尽力。”老兽医连声应承,连忙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木板、布带和药膏,开始熟练地为幼崽清洗伤口、上药、固定。整个过程,那熊崽倒是出乎意料地安静,只是偶尔因为疼痛轻轻瑟缩一下,黑亮的眼睛一直望着陈皮的方向,仿佛知道这个气息冰冷的人类是此刻唯一的依靠。
手下机灵地端来了一碗温热的羊奶,试探着问:“陈爷,这东西……怕是得喝奶吧?”
陈皮瞥了一眼那碗奶,又看了看榻上小小的一团,沉默地接了过来。他挥挥手,让手下和已经包扎完毕的老兽医都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这只幼崽。
他端着碗,在榻边坐下。看着那小家伙因为闻到奶香味而微微耸动鼻子,挣扎着想凑过来的模样,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手,有些笨拙地用手指蘸了点温奶,递到幼崽嘴边。
幼崽立刻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急切地舔舐起来,痒痒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陈皮像是被烫到般,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但没有收回。他沉默地、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幼崽似乎喝饱了,满足地咂咂嘴,蜷缩着受伤的后腿,在他手边安心地睡去,发出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幼崽平稳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长沙城的夜嚣。
陈皮就那样坐着,低垂着眼睫,看着手边这团他伸出另一只没有沾到奶渍的手,用指背,极其轻缓地、碰了碰幼崽柔软温暖的绒毛,触感陌生而……新奇。
“你的眼睛跟她好像”他又低低说了一句,但这次,语气里却少了之前的烦躁,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品味的、复杂的情绪。
他给它取名“威武”。
夜色渐深,陈皮堂口最凶煞的爷,和他的新“麻烦”,共同度过了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