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雾散月华现(2/2)
晨光落在他挺直的背脊上,将那道孤影拉得很长。昨夜的幻梦已成灰烬,但灰烬深处,一颗名为“占有”与“守护”的种子,已然被那虚幻的温暖彻底催发,破土而出,生出了冰冷而坚硬的根茎。
约莫八点钟,陈皮再次来到了红府那扇熟悉的侧门前。与往日悄然放下东西便走不同,他今日特意早了些,手中提着的不再是随意裹着的药包,而是一个沉甸甸、看得出精心挑选过的锦盒,里面装着几样极难寻摸的温补珍品。
然而,甫一走近,他便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寂静。侧门外,那株老槐树下,一个身影已静静伫立等候。
是丫头。
她今日未着常穿的素色衣衫,而是换了一身颜色略深的绛红色旗袍,外面罩着薄呢外套,手里挽着一个样式简单的小包。晨风拂过,掠起她耳畔几缕发丝。她的脸上没有平日的温婉浅笑,神色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仿佛特意在此,只为等他。
陈皮脚步微顿,随即上前,将手中的锦盒换到左手,如常般,带着对长辈应有的恭敬,不在是以前那种爱慕的眼神,垂眸唤道:“师娘,好。”
“陈皮。” 丫头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与往日不同的、显得格外郑重的锦盒上,眼神复杂。她没有寒暄,也没有问他为何而来,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直接切入那注定会掀起波澜的核心:
“你以后……不用再送这些了。”
陈皮一愣,似乎没听清,或是没理解这话里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将锦盒握得更紧了些。
丫头迎着他骤然抬起的、带着疑惑的目光,清晰而缓慢地,补上了那句足以击碎他所有清晨刚刚筑起的决心的话:
“小鱼她已经离开长沙了。”
“哐——当——!”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皮右手猛然一松。那精心挑选、装着珍贵补品的锦盒应声落地,盒盖弹开,里面几株品相极佳的野山参、一匣色泽温润的玉髓膏,还有几包叫不出名字的干枯药材,全数滚落出来,沾染上清晨的尘土。
他却浑然不顾。
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抬头,脸色在晨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所有血色,变得一片骇人的惨白,眼底方才那点因决心而生的微光骤然被惊怒与难以置信的恐慌吞噬。
“师娘……您说什么?!”
陈皮的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嘶哑尖利得变了调。他一步抢上前,手指几乎要触到丫头绛红色旗袍的衣袖,又在最后一刻猛地攥拳僵在半空,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双总是冷厉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是计划骤然落空的暴怒,是难以置信的恐慌,更是某种即将失控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她去哪儿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明明还没养好!她怎么能走?!您怎么能让她走?!”
一连串的质问,裹挟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濒临爆发的戾气,砸向静立在晨光中的丫头。此刻的他,不像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陈当家,更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眼睁睁看着最重要之物被夺走而濒临疯狂的野兽。
丫头静静地看着眼前几乎要疯魔的陈皮,没有因他的失态而退却,眼中反而掠过一丝早有所料的复杂情绪,那情绪里有关切,有叹息,或许还有一丝如释重负。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能穿透狂躁的清晰力量:
“陈皮,你先冷静一些。”
她顿了顿,将一直挽在臂弯里的那个小布包取下来,双手递到他面前。那是一个靛蓝色碎花布缝制的、朴素却干净的小包,针脚细密。
“她有东西,留给你。”
“师娘……” 陈皮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物证掐住了喉咙。他所有的质问和怒意,在看到这个眼熟的小包时,突兀地凝固了。这布料……和俞晓鱼曾经用过的一些小物很像。
他几乎是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还带着丫头掌心温度的小包。触手很轻,里面似乎没有多少东西。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死死地盯着它,仿佛能从这布料上看出她离开时的模样。
丫头看着他低头死死攥住布包的、指节泛白的手,轻声问道,那声音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
“陈皮,你现在……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吗?”
这个问题,让陈皮浑身剧烈地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这一次,目光直直地撞进丫头的眼睛里。没有闪躲,没有掩饰,也没有了方才的暴戾与疯狂。那双总是藏着阴鸷与算计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淬炼过的、近乎惨烈的清醒与坚定。
他看着手里的布包,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更多,声音沙哑,却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像是在进行某种迟来的审判与宣誓:
“师娘……之前,是陈皮蠢,搞错了自己的心意,蒙了心,也……害她伤心难过了。”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每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烙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
“现在,我已经确定了。”
“现在的我,只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那眼神锐利如刀,又深沉如海,“永远,永远守着她。爱着她。”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迂回的试探,只有最原始、最直接、也最霸道的宣告。这份迟来的觉悟,混杂着梦境的美好与现实的冰冷,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终于在这个清晨,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曾是他隐秘心意见证者的“师娘”面前。
丫头静静地听着,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决绝光芒,最终,只是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有太多的未尽之言。
他拿着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斤的小布包,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堂口。周遭的一切声响、人影,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他径直穿过庭院,无视了手下欲言又止的神色,“砰”地一声将自己反锁在卧房内。
房间里还残留着他清晨离去时的清冷气息,以及那份因“计划”而生的、短暂的笃定。他走到窗边那张特意换上的、铺着软垫的沙发前那是他设想中,她养好身体后,能晒着太阳休息的地方。他慢慢地坐了下去,沙发微微下陷,却只承载了他一个人的重量。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膝头那个碎花小包上,看了很久。终于,他伸出手,指尖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解开了系带。
包里东西很少,只有两样。
一支已经彻底干枯的蓝桉花枝。花叶失去了所有水分,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褐色,蜷缩着,脆弱得一碰即碎,却依然保持着完整的形态,甚至能想象它曾经绽放时那独特的、带着疏离感的灰绿色泽与香气。
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普通的信纸。
他先拿起那支干枯的花枝,放在掌心。
他放下花枝,展开了那张纸条。纸上的字迹不算特别工整,却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字数不多,他一眼就能扫完:
“陈皮,皮皮,
我喜欢你。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反正我可能不会回来了。呵呵呵……
还有,我想告诉你,你不用那么记恩。我给你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最后,
皮皮……陈皮……
再见了。”
没有落款。
纸条从他骤然失力的指间飘落,无声地滑到地毯上。
“我喜欢你。”
“可能不会回来了。”
“心甘情愿。”
“再见。”
每一个短句,都像一把淬了冰又烧红了的锥子,精准地、反复地凿进他刚刚认清不久、还未来得及妥善安置的心脏里。
他猛地向后靠进沙发背,抬手死死压住自己的眼睛,仿佛想挡住那纸上每一个字化作的利刃。原来她早就知道,早就感觉到了他那份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记恩”与混淆。原来她那份炽热的喜欢背后,早已埋好了告别的伏笔。原来她所谓的“心甘情愿”,最终指向的是一场不求回应、甚至不告而别的彻底退场。
那几声“呵呵呵”,像极了她在耳边苦笑着自嘲,又像是在轻轻嘲笑他的后知后觉。
“俞、晓、鱼......”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撕裂出来的低吼,闷闷地回荡在空荡的房间里。没有泪,只有眼底疯狂蔓延的血色,和一种比矿洞幻境崩塌时更彻底、更无望的虚空与钝痛,将他死死按在沙发里,动弹不得。
计划好的未来,刚刚确认的心意,所有想要“弥补”和“守护”的念头,在她这封轻飘飘的告别信和一支干枯的花枝面前,被击得粉碎。
留给他的,只有这一室冰冷的、计划落空的寂静,和一场还未开始,就已经被判了“再见”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