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东北-找小官(一)(2/2)
红围巾大叔把烟头扔地上,用厚棉鞋底碾了碾,咂吧了下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讲古的神秘劲儿:
“是叫这个名儿不假。可……” 他左右瞅了瞅,凑近了些,一股子烟味和寒气混在一起,“姑娘,我跟你唠个邪乎事儿哈。就昨儿个,道上听人闲扯,说那老张家……嘿,邪门了!一大家子人,招呼都没打一个,好像一夜之间,” 他做了个“没”的手势, “就没影儿了!院里院外静得吓人,都不知道蹽(跑)哪儿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这北风直接灌进了胸口。不见了?小官……张麒麟也不见了?
但我没时间犹豫,也顾不上害怕,赶紧问:“那……大叔,您知道那地方在哪儿不? 甭管人在不在,能麻烦您指个道儿,或者拉我过去瞅一眼不?车钱我照付!”
红围巾大叔听完我的话,没立刻答应,而是嘬了嘬牙花子,又上下打量了我一圈,那眼神像是在掂量什么。
“嗨呀,大妹子,你这话说的……”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显出几分实打实的为难,“那地界吧,偏!在城边子外头,靠老林子边上了。路还不咋好走,这大雪咆天的……”他话锋一转,声音又压低了些,透着股过来人的劝诫味儿,“再说,人家一大家子都没影了,你一个小姑娘自己颠儿过去,瞅啥呀?那院子现在空落落的,”他摇摇头,“怪瘆得慌的,没啥看头。”
我看出他话里的推脱和顾虑,不是不想拉这活,更像是觉得我去了会惹上麻烦。我连忙把冻僵的手从兜里掏出来,做出个保证的姿势,语气更急了点:“大叔,我懂!我就到门口远远看一眼,绝不瞎闯。车钱我给您双份儿,不,三份!您就当帮帮忙,送我一趟,成不?我大老远来,就为这个。”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我脸上,我硬撑着没缩脖子,眼巴巴地望着他,把那种孤注一掷的急切明明白白摆在脸上。
红围巾大叔看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扭头跟旁边另一个司机交换了个眼神。最后,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重重叹了口气,把手一挥:“得!你这姑娘……也是个犟种。行吧,上车!”他指了指旁边一辆罩着厚棉帘子的马车,“不过咱可先说好,就到门口啊!我可不进去,也不多等。那地方……最近忒邪乎,送完你我就得赶紧蹽。”
“哎!谢谢大叔!”我心里一块石头暂时落了地,赶紧点头,生怕他反悔。
“谢啥,上车暖和暖和吧,看给你冻的。” 他帮我撩开那层沉甸甸的、带着机油和烟草味的棉帘子。
我低头钻进那狭小的车厢,里面果然比外面暖和不少,虽然空气混浊,但总算隔绝了刺骨的风。车子发动,发出突突的响声,颠簸着驶离喧嚣的车站广场,朝着城市边缘,那片铅灰色天空与墨黑色林带交接的沉默之地驶去。
车厢随着路面颠簸,我把脸贴近冰冷的木窗,望着外面飞快倒退的、越来越稀疏的建筑和越来越厚的积雪。红围巾大叔专注地开着车,没再多话,只有老马发出的叫声填满小小的空间。
拉车的老马驮着我们扎进越来越深的荒凉里。
车站的喧嚣像被一刀切断,甩在了身后。路越来越窄,从柏油路变成坑洼的板油路,最后成了覆着厚厚积雪、两道模糊车辙的土路。两旁光秃秃的白杨树像一排排瘦高的、沉默的卫兵,枝桠直戳向灰蒙蒙的天。风刮过旷野和远处的林梢,发出呜呜的低咽,比城里的风更野,更空。
红围巾大叔把着车把,嘴唇抿得紧紧的,几乎不再说话,只是偶尔从喉咙里滚出一两声含糊的嘀咕,像是给自己壮胆。车厢里,只有老马带来的震颤和我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不知开了多久,车子猛地一顿,停了。
“就这儿了。前头车进不去了。” 大叔他扭头朝棉帘子里喊了一嗓子,声音有点发紧,“顺着这条小道儿,往前再走个百十来米,拐个弯儿,就能瞅见那高墙大院儿了。”
我撩开帘子钻出来。冷空气瞬间吞没了我,这里比车站还要冷上几分,是一种带着荒野气息的、干硬的冷。脚下是没怎么清扫的积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四周寂静得可怕,连鸟叫都没有。
我付了钱,大叔捏着钞票,却没立刻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最后嘱咐了一句:“大妹子,听我一句,瞅一眼赶紧回!这地方……” 他摇摇头,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麻利地调转车头,逃也似地开走了。嗒嗒声很快消失在来路,留下一片更加庞大、更加压迫的寂静。
我按他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小道两旁的荒草枯黄,被雪压得伏倒,露出后面同样荒败的、无人修剪的灌木。空气里有股说不清的、陈旧的气味,像是尘土,又混合着一种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凉涩感,不像自然的草木气息。
拐过那个弯,它出现了。
一片异常高大的、青灰色砖墙突兀地矗立在雪野与枯林的边缘,墙头盖着厚厚的、未经踩踏的积雪。墙很长,向两边延伸,几乎看不到尽头,沉默地圈起一大片地。正中是两扇厚重的、颜色暗沉的黑漆木门,门环是狰狞的兽首,衔着冰冷的铁环。门紧闭着,门前台阶上的雪平整得刺眼,一个脚印都没有。
这就是张家。
没有一丝烟火气,没有半点声响。它不像普通的废弃院落,倒像一座刚刚沉入地底、又被冻结在时光里的巨大棺椁。那份“空”,不是搬走后的凌乱,而是一种被精心擦拭过、却留下沉重形骸的、彻底的“无”。
我站在离大门十几米远的地方,寒气从脚底爬满全身,不是因为风,而是眼前这幅景象带来的、直透心底的凉。红围巾大叔没骗人,这里……真的没人了。
小官,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慢慢走近,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这方天地间唯一的声响。越是靠近,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就越重。高墙投下的阴影,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格外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