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出发前(二)(1/2)

直到第二天清晨。

天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吝啬地渗进房间,将昏暗驱散成一片朦胧的灰白。我在一片沉重的疲惫和残留的钝痛中,极其缓慢地恢复了意识。

最先感知到的,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涸,像是吞下了一把滚烫的沙砾,每一次细微的吞咽都带来刺痛。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石头,我用了不小的力气,才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视线尚未聚焦,一个沉默而挺直的身影便率先撞入了眼帘。

张麒麟就站在炕边,离我不过两步远。他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仿佛在观察一件物品在静止一夜后的细微变化。窗外透进的微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下颌线,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有种全神贯注的凝定。

我怔怔地看着他,混沌的脑子一时间无法转动。我想开口,想问他怎么在这儿,想问他我睡了多久……但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却只挤出一点嘶哑破碎的气音,像破旧风箱的残喘,连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

几乎就在我睁眼、嘴唇微动的同一瞬间或许更早,在我呼吸频率改变的刹那张麒麟的视线便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露出任何“你醒了”的表示,只是极其自然地转过身,走向屋内唯一的那张方桌。

桌上摆着茶壶和扣着的粗瓷茶杯。他提起壶,晃了晃,确认里面有水,然后稳稳地倾倒。清亮的水柱注入杯中,在清晨的寂静里发出清晰而令人渴望的潺潺声。他倒了满满一杯,然后端着杯子,走回炕边。

他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将水杯递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的眼睛上,等待我自己接过,或者做出其他反应。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目的明确,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或关怀的言辞,却精准地应对了我此刻最迫切的需求。仿佛他整晚守在这里,就是为了在我睁眼的这一刻,递上这杯水。

我看着他递到面前的水杯,杯沿还冒着微弱的热气。嗓子干痛得厉害,我也顾不上客气或矜持,努力抬起依旧酸软无力的手臂,有些颤抖地接过了杯子。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一触即分。

水是温的,不烫不凉,恰到好处。我急急地凑到唇边,小口却急切地啜饮。温热的水流润泽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救赎的舒适感。我喝得很急,差点呛到,捂着嘴压抑地咳嗽了两声,胸口的旧伤被牵动,传来一阵闷痛。

一杯水很快见底。我握着空杯,有些无措地抬眼看他,喉咙的干渴缓解了些,但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并未完全消失。

张麒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极其自然地从我手中拿过空杯,转身走回桌边,又倒了满满一杯,再次走回来递给我。

这一次,我喝得慢了些。温热的水流持续安抚着喉咙和空荡荡的胃,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点。我一边喝,一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他。他依旧站在原处,身形挺拔,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光,仿佛只是顺便站在那里,并非特意守着我喝水。

两杯温水下肚,我终于找回了一点说话的气力,虽然声音依旧沙哑虚弱:“……谢谢。” 顿了顿,我又问,“我……睡了多久?”

张麒麟转回视线,落在我脸上,极简短地回答:“一天一夜。”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让我心里稍微踏实了点。一天一夜,还好。我试图回忆,记忆却停留在昨晚蜷在太师椅上喃喃自语,然后……就只剩下一片滚烫黑暗的混沌。

“是你……一直在照顾我?” 我看着他不带情绪的脸,想起昏迷中偶尔感知到的、那稳定微凉的手指触感,和那些强迫吞咽的苦涩,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张麒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看着我,然后目光下移,落在我搁在被外、还握着杯子的手上手背上因为反复输液(虽然这个时代没有)和之前的折腾,显得有些苍白,青筋明显。

他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手,不是拿杯子,而是直接用三根手指,再次搭上了我的腕脉。他的指尖依旧微凉,力道平稳。这一次,我没有挣动,任由他探查。

他垂着眼,专注地感受了片刻,眉头几不可查地松了松。脉象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浮躁的热邪之气已经消退大半,变得沉静了些。

他松开手,依旧没有多话,只是朝炕头小几上示意了一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放着昨晚李冲送来的那碟桂花蜜饯,还有一碗用棉套子保温着、看起来是小米粥的食物,旁边甚至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酱菜。

“吃点东西。” 他陈述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他自己则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留给我一点处理私人事务(比如整理衣衫、艰难起身)的空间,却又保持着一种无声的、随时可以回应的存在感。

我看着那碗温热的粥和蜜饯,又看了看他沉默的背影,心里那点因为生病和孤独而生的脆弱,忽然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明明什么温情的话都没说,甚至没什么表情,可这一杯水、一碗粥、一次诊脉、一个转身……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着一种信息:他在这里,并且,暂时不打算走。

我吸了吸鼻子,忍住喉咙里又泛起的酸涩,慢慢撑着依旧无力的身体坐起来,伸手去够那碗粥。

至于接下来的日子,便在这间小小的客栈房间里,缓慢而规律地流淌过去。

我的病来得急,去得却慢。高热虽退,但风寒入里,加上旧伤未愈,整个人虚得厉害,手脚发软,动不动就出一身虚汗。大夫开的药从清热的换成了温补的,每天早晚两碗,苦得人头皮发麻。多亏了那碟蜜饯,才能勉强咽下。

张麒麟成了我沉默的“看守”与“调度”。

他话极少,但行动力惊人。每天准时提醒我喝药,饭菜冷了会让李冲去热,房间的火炕永远烧得恰到好处。他似乎对“休养”这件事有着一套严苛的标准,我若想下炕多走几步,便会立刻被他没什么温度的眼神制止;我想开窗透气久些,他也会在感觉风变凉时,无声地将窗户关上。

李冲每日进来送饭送药,打扫房间,话里话外透着对这诡异组合的好奇,但慑于张麒麟的冷脸,也不敢多问。只是有次他偷偷对我说:“姑娘,您这位兄弟……可真不是一般人。我在这客栈干了五年,没见过这么能‘镇宅’的客人。”

我只能在心里苦笑。这哪是兄弟,这是个失忆了还自带规矩的“人形监护仪”。

身体在汤药和静养中一点点恢复。力气慢慢回来了,咳嗽停了,脸上的血色也多了些。我开始能坐在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往来的人流和远处覆雪的山峦出神。

西藏的念头,从未消失。我知道,等我能稳稳走上半天路而不喘的时候,就该动身了。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我喝完药,含着蜜饯,看着窗外忽然开口:“小官,等我这身子再好些,能经得起颠簸了,我们就去火车站看看票吧。”

他正在擦拭一把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极其锋利的小刀(我怀疑是他随身带的),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我。

“去西藏。” 我补充道,语气是陈述,而非商量,“火车应该能到青海,剩下的路……我们再想办法。”

他沉默着,目光在我恢复了些许气色、但依旧单薄的肩膀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垂下眼,继续擦拭刀刃,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嗯。”

没有疑问,没有反对,只是一个简单的应允。仿佛我要去的不是千里之外的雪域高原,而只是隔壁镇子。

我知道,他答应同行,或许是因为那点莫名的熟悉感。但无论如何,有了他这个点头,我心里那块关于前路的巨石,仿佛轻了一点点。

小镇的休养时光,由此进入倒数。 我每天喝药、吃饭、在房间里慢慢走动,感觉着力量的回归。张麒麟依旧沉默,但会在我尝试做些诸如收拾行李(虽然我们几乎没什么行李)的轻微劳动时,伸手接过去,然后指指炕,意思是:你的任务是休息。

李冲偶尔会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哪个集市热闹,哪家铺子的干粮实在。我开始有意识地让他帮忙打听往西去的火车班次和票价.....在这个年代,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往往需要托关系,或者碰运气。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檐下的冰凌化了,滴答滴答地敲打着石板。我的咳嗽早已止住,脸色也红润了不少,虽然比起常人还是显得单薄,但至少不再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

大约又过了七八日,我觉得差不多了。这天早上,我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看向坐在窗边、就着晨光检查一副老旧地图(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的张麒麟:

“小官,我觉着……我可以了。明天,我们去火车站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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