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旅行邮局的信……(2/2)
“我不止一次地想在你的小说里,一遍遍地‘杀死’你,又想把你救回来。”我曾经这样对沈晚星说。
沈晚星不解地看着她。
我只是叹了口气:“因为你的执念太重了!重到作为朋友,我看着都感觉窒息。我想让你在小说里经历最痛彻心扉的‘死亡’,或许你才能醒悟,才能放下。可我又不忍心,想把你救回来,给你一个圆满。晚星,一个人的执念真的太重了,怎么拉都拉不回来。”
所以,在沈晚星决定暂时放下写作,一个人出去旅行散心的这段时间,好多同学是支持的。她希望旅途中的风景,能稀释一些沈晚星心里的浓稠的过往。
沈晚星并非不明白同桌的话。并非活到四十多岁才突然醒悟。恰恰相反,她比任何人都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生性里带着一种凉薄,并非对谁都热情如火;她也比任何人都懂得权衡利弊,成年人的世界,这本是生存法则。
可她今年,最讨厌的就是“权衡利弊”这四个字。
“为什么?”我问她。
“人人都会权衡利弊,这无可厚非。关键是看你如何去‘权衡’,如何去‘利弊’。”她接着说:“每个人都不会陪着另一个人一直走到最后。朋友是阶段性的,恋人也是……”
你知道吗
爱和不爱
都是不同种类的疼。
经历过才会懂
爱过喜欢过热烈过
就可以了……
火车,在无垠的夜色里穿行,像一枚迟钝的针,试图缝合大地上离散的灯火。车轮与铁轨规律性的撞击声,“哐当——哐当——”,不像是前进的鼓点,倒更像是一首亘古的、关于遗忘的催眠曲。这单调的节奏,将沈晚星的许多记忆,从清晰的轮廓摇晃成模糊的光斑,最终,都化作了渐变的、流淌的星光,在她疲惫的心幕上无声地滑落。
她倚着微凉的车窗,看着窗外飞逝而去的、影影绰绰的黑色剪影,心想,年少时那些炽热得烫手的回忆,如今大抵都已逆流成河,奔涌向再也无法回溯的源头了。
所谓的回忆,或许不过是我们在时间这条汹涌的长河中,一次次的刻舟求剑。自以为在船帮上刻下了深刻的印记,待到他日回首,那柄遗落的剑,早已被泥沙与流水带往另一个维度,空留一道徒劳的疤痕,证明着某种曾经的存在。
人生海海,应该遇到什么人,路过什么风景,欢欣也好,悲戚也罢,都像是途经一个个驿站。大家偶然相遇,停一停,相视一笑,说上几句体己或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各自的钟声响起,便又背上行囊,走向不同的岔路。所以,古人才会喟叹,“人生如梦”。这梦,时而荒唐,时而迷茫,在沈晚星青春的这趟列车上,她感受尤深。
车厢内光线昏沉,只有几盏阅读灯在旅人的头顶投下孤寂的光晕。她拧开随身携带的一小瓶青梅酒,清冽的、带着微酸甜润的液体滑入喉间,起初是凉的,继而一股暖意从胃里缓缓升腾,试图驱散四肢百骸里浸透的寒意。喝着喝着,意识便有些漂浮,像一艘解了缆绳的小船,在记忆的湖面上打转。睡意与清醒的边缘,是更深沉的迷茫。以前,她喜欢看山,看海的壮阔,听风的自语,感受雨的缠绵,觉得天地万物皆可寄情。如今,走过半生,她终于明了,万千风景,若没有一颗安稳自足的心去映照,便都成了过眼云烟。最重要,也最难的,是安顿好自己。
那些在青春凛冽的风中,用颤抖的手写下的长信,字字滚烫,句句真心,如今想来,就像秋天树梢上熟透的果实。季节到了,风霜历尽了,它们便自然而然地脱落,坠入泥土,成为下一个轮回的养料。强求不得,也惋惜不来。
沈晚星知道自己是个很纠结,也很犟的女子。像一株固执的藤蔓,认准了一面墙,便拼尽全力地缠绕、攀登,哪怕那面墙早已风雨剥蚀。她甚至有一种近乎天真的信念,相信远在南方的十二班的那位少年,李逸乘,或许在某个平行时空里,能够透过她这些零落的文字,听见她此刻无声的诉说。他一定也有感受,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悸动,那些未曾言明的遗憾,或许也会在他心底,泛起微弱的涟漪。
但这感受,也只能是深埋于心底了。就像一个人走在暮色的旷野,或许会为路边一丛无名的、摇曳的植物而驻足;或许会因一条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处的小路而心生遐想;或许会因远方屋顶上突然绽放的、转瞬即逝的烟花而凝望。那些随风飘落的书信,那些墨迹已干的文字,最终都会被心底的涟漪,吹奏成一首首无名的曲子。旋律或许忧伤,或许怅惘,但她已不想,也不必再去追问曲子的名字了。
她想,这么多年,若是真有几生几世的亏欠,到如今,也该还完了吧。彼此曾是救赎的月亮,曾经在黑暗里相互映照,汲取过微光,但如今,轨道已分,航向已异,那轮旧时的月亮,再也照不见彼此脚下新的路程了……
所以,沈晚星等不下去了。她真的好累。像一只长途迁徙的候鸟,终于承认了季节的错位。她不再去翻看那个永远躺在黑名单里的号码,不再去臆想那些“已读不回”的信息背后,藏着怎样的无奈或决绝。
“我们都,拥抱秋天吧。”她在心里轻轻地说。像秋天一样,坦然地接受所有叶落的枯荣,接受繁华过后的萧索。因为越是在这样极致、彻底的飘零里,心,反而会挣脱掉许多束缚,变得活泼乱跳起来,感受到一种属于自由的、清冷的生机。
她终于领悟,所有的遗憾,并非生命的缺憾,而是这趟漫长旅行中,命运给我们上的最深的一课。它教会我们认知的边界,情感的重量,以及放手的必须。
“沈晚星,这次旅行回来,你一定要争气。”她对自己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不然,对不起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不甘心和不服气。”你真的很棒啊,你的人生,一直都在路上,从未真正停歇。这个世界,熙熙攘攘,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遗憾,如同夜空中的繁星,各自闪烁,各自黯淡。
她曾自嘲是“铁树不开花,开花必被渣”。这句带着痛感的戏言,像一道符咒,曾长久地贴在她的情感命门上。但此刻,她想要亲手将它撕下。虽然已经40多岁,但这何尝不是另一个风华正茂的年纪?褪去了青涩的莽撞,积淀下阅历的从容,正是应该为了自己,再去勇敢闯荡的年纪。
希望沈晚星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够真正地落落大方。不再为过往牵绊,不再为未来焦虑。年龄,不过是人类赋予时间的符号,像书的页码,记录着历程,却无法定义内容。沈晚星真正的人生意义,一直鲜活地存在于她的灵魂里,那是不被岁月磨损的热爱,是历经挫折依旧保持的敏感与温柔。
其实,日子很短。此刻的难过,或许真的没有一劳永逸的“解药”。但世间的“止痛片”却有很多。比如朋友一句真诚的问候,亲人一顿家常的饭菜,一段恰如其分的音乐,一杯氤氲着香气的咖啡,或是一盏清寂的、回味甘醇的茶。这些微小的、确切的温暖,足以缝合许多细碎的伤口。
沈晚星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命运的轮廓。看到了,就不要逃避,不要逃跑,也不要再下意识地去窥探、揣摩命运接下来会递给你怎样的剧本。就安然地,与那个倔强了半生、此刻疲惫不堪的自己,和好如初吧。伸出手,摸一摸此刻冰凉的脸颊,像是在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
“风有约,花不误,年年岁岁不相负。” 这世间,总有一些恒常的、美好的约定在默默运行。而她,沈晚星,名字里带着“晚星”的女子,愿做那暮色中最先亮起、安静守护的一颗。
最后,让所有翻涌的思绪,都沉淀为一句最澄澈的祝福。她在心里,对着南方那片遥远的天空,轻声说:
“祝福你,李逸同学。愿你,幸福常伴。”
火车,依旧在黑暗中坚定地前行,载着她,驶向即将破晓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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