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赫拉野兽(1/2)

第八十五章 赫拉野兽

深邃巢穴的黑暗不是简单的光线缺失,而是一种有质感的存在,像极了某种古老的液体,浓稠得超越了水与油的概念,更接近于时间本身的凝滞。这种黑暗会呼吸,随着深处某个庞大存在的韵律而膨胀收缩,像是整个洞穴都是某头巨兽的内脏,而所有行走其中的生物不过是被吞噬的猎物,在消化的过程中缓慢挣扎。

小骑士踏入这片黑暗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在遗忘十字路口时,他还能通过泪水之城永不停歇的雨声来判断时间的流逝,在苍绿之径时,那些发光的苔藓会随着某种神秘的节律明灭,像是自然的时钟。但在深邃巢穴,一切关于时间的标记都失效了。这里只有永恒的黑暗,永恒的寂静,以及永恒的、令人窒息的等待。

他越过了无数蜘蛛的残骸。那些曾经骄傲的猎食者如今横陈在通道深处,它们的躯壳早已干涸,在微弱的生物荧光照耀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质感,就像琥珀中封存的远古昆虫,又像是某种残酷艺术品的展览。这些蜘蛛死去的姿态各不相同——有些蜷缩成球状,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试图保护自己柔软的腹部;有些伸展着八条腿,像是在做最后的扑击动作;还有些扭曲成不可能的角度,那是痛苦与挣扎留下的永恒证明。

但最令小骑士在意的,是这些尸体的眼睛。蜘蛛的复眼即使在死后也不会完全失去光泽,它们会保留一种奇特的反光特性,像是镜面,又像是某种记录装置。当小骑士的萤火虫灯光扫过这些眼睛时,他仿佛能在那反射中看到它们生前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绝望吗?是恐惧吗?还是某种更复杂的、关于被遗弃的认知?

这些蜘蛛不是死于战斗。它们的身上没有致命伤,没有被撕裂的痕迹,没有瘟疫感染的橙色液体。它们只是停止了,像钟表突然不再走动,像河流突然干涸,像一个故事讲到一半突然没有了下文。它们是被遗忘杀死的。当女王陷入守梦者的沉睡,当深邃巢穴失去了它的统治者,这些蜘蛛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它们是赫拉意志的延伸,是她野性力量的具现,当源头干涸,支流自然枯竭。

小骑士继续前行,他的脚步轻柔得像影子的移动,骨钉在黑暗中反射着暗淡的白光。那白色很特殊,既不是辐光那种炽烈的、几乎具有侵略性的白,也不是虚空那种吞噬一切的黑,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某种存在——苍白之王沃姆留下的印记,那种高贵的、文明的、带着距离感的白。

通道在这里开始变化。蛛网变得更加密集,那些丝线不再是单纯的捕猎工具,而是某种建筑结构的一部分。它们从洞穴顶端垂落,交织成复杂的几何图案,有些地方形成了巨大的帷幕,有些地方则像是支撑的立柱。这些蛛网粗得惊人,最粗的那些直径堪比小骑士的手臂,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那灰尘在萤火虫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微弱的银光,像是时间的沉积物。

然后,小骑士看到了王座。那不是刻意建造的王座,不是像白色宫殿那样用大理石雕刻、用黄金装饰的人造物。这是一个有机的存在,由无数层蛛丝编织而成,层层叠叠,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茧状结构。它悬浮在洞穴的最中央,被八根粗大的蛛丝支撑着,那些蛛丝连接到洞穴的不同方向,像是蜘蛛网的中心,又像是某种仪式阵法的核心。而在那茧状王座的中心,蜷缩着一个巨大的身影。

赫拉。即使在垂死之际,即使身体已经衰老到近乎朽烂,小骑士仍能从那身影中感受到曾经的威严。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野性,一种即使被文明、被时间、被宿命磨损也无法完全消除的本质。她太大了,大到她的身体占据了整个茧状王座,八条腿即使蜷缩起来也像是八根巨大的梁柱,她的腹部曾经饱满圆润,如今干瘪下陷,上面的甲壳开裂,露出下面灰白色的、已经失去弹性的软组织。

她的颜色也在诉说着衰老的故事。蜘蛛的外骨骼通常是有光泽的,黑色中带着某种深邃的反光,像是打磨过的黑曜石。但赫拉的甲壳已经失去了那种光泽,变成了一种暗淡的灰黑色,像是被火烧过的木炭,又像是被岁月侵蚀的铁器。甲壳表面布满了裂纹,那些裂纹纵横交错,有些是战斗留下的,边缘粗糙不平;有些是自然老化形成的,细密而规律,像是干涸的河床。

但最让小骑士震撼的,是她的眼睛。蜘蛛通常有八只眼睛,排列在头部前端,形成一个独特的视觉系统。赫拉的八只眼睛曾经都是锐利的猎食者之眼,能在完全的黑暗中捕捉到最轻微的移动,能分辨出猎物的种类、状态甚至情绪。但现在,八只眼睛中只有三只还保持着微弱的光芒——那是一种暗淡的绿色,像是沼泽中的鬼火,又像是即将熄灭的萤火虫。其余五只眼睛都已经黯淡,成了空洞的凹陷,像是被挖去了某种本质性的东西。

当小骑士踏入这个空间时,那三只眼睛缓慢地转向他。动作慢得令人心碎,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每一度的移动都伴随着某种无声的痛苦。眼睛聚焦的过程更慢,瞳孔收缩、放大、再收缩,试图捕捉这个突然出现的白色身影。很长时间过去了,在那段时间里,深邃巢穴的寂静变得几乎可怕,没有蜘蛛的爬行声,没有蛛网在风中震动的嗡鸣,连生物荧光都停止了闪烁,整个世界仿佛在等待某个古老存在开口说出第一个字。

然后,赫拉动了。只是轻微的一动——头部稍稍抬起,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但在这个绝对静止的空间里,那个动作像是雷鸣。她的口器张开又合上,那是蜘蛛进食或说话时的动作,两片锋利的螯肢互相摩擦,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声音。

又……一个……那声音不是从口腔发出的,而是从身体的某个部位震动传出,像是腹部的气门在振动,又像是甲壳的共鸣。声音沙哑破碎,每个音节之间都有漫长的停顿,像是说话本身就要耗尽她所有的力量。又一个……虚空造物……她的三只眼睛死死盯着小骑士,在那目光中有审视,有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疲惫——那种经历了太多、见识了太多、已经不再惊讶于任何事物的疲惫。来取我……性命的……

小骑士没有回答。他从不回答,不是因为不愿意,而是因为他没有声音。他是容器,是虚空的造物,是被设计为没有心智、没有意志、没有声音的存在。但他也没有举起骨钉,没有摆出战斗姿态。他只是站在那里,在黑暗中站立,像一尊雕像,像一个见证者,像一个来聆听最后遗言的送行者。

赫拉又发出了声音,那是一种类似笑的声音,但比刚才的话语更加破碎。不……你不是……来杀我的……她的一只眼睛更加专注地盯着小骑士,仿佛要透过那白色的面具看到下面的虚空本质,你是来……解放我的……解放二字说得很重,像是等待已久的宣判,又像是某种早已接受的宿命。

深邃巢穴的黑暗在她的话语间流动,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像是在回应它们的女王。小骑士能感受到这个空间的特殊性——这不仅仅是一个物理的洞穴,更是赫拉意志的具现化,是她野性力量的领域,是她作为女王统治的最后堡垒。而现在,这个堡垒正在崩塌,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崩塌——蛛网依然牢固,岩壁依然坚硬——而是某种更深层的瓦解。当统治者的意志消散,领域自然也会随之消失。

你想知道……赫拉突然说,她的声音中出现了某种接近清晰的东西,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她知道小骑士在想什么——不是通过读心术或某种超能力,而是通过经验,通过对生命和死亡的深刻理解。所有来到这里的存在,所有见证她垂死状态的生物,都会产生同样的疑问:这位曾经强大如野兽的女王,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你知道吗……赫拉缓慢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很深的井底打捞上来,需要穿过层层的水、石头和时间才能到达表面,我曾经……是这里的女王……她的一条腿轻微地抽搐,像是想要重现往日的威严,指向深邃巢穴的某个方向。但动作只完成了一半就无力地垂落下来,在蛛丝编织的王座上留下一个新的凹陷。

不是因为……血统……她继续说,声音中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接近骄傲的情绪,不是因为……神明的赐予……不是因为……任何虚假的理由……她的三只眼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在那光芒中小骑士看到了回忆的影子——一个更年轻、更强壮的赫拉,她的八条腿粗壮有力,她的甲壳闪耀着光泽,她站在无数蜘蛛的中央,不是通过威严,不是通过传统,而是通过纯粹的、不可否认的力量。

而是因为……力量……赫拉说出这个词时,整个深邃巢穴都震动了一下,像是回应它们女王最后的宣言,纯粹的……野蛮的……不讲道理的……力量……小骑士能理解这种骄傲。在圣巢的世界里,有太多依靠血统、依靠传承、依靠某种先天优势来获得地位的存在。苍白之王沃姆是高贵的鳞虫龙种,白色夫人是古老根系的化身,就连五骑士的选拔也有某种标准。但赫拉不是。她只是一只普通的蜘蛛,从最底层爬起来,用最原始的方式——战斗、杀戮、征服——成为了深邃巢穴的统治者。

那时候……赫拉的声音变得恍惚,像是她已经不在这里,而是回到了那个遥远的时刻,圣巢的电车……延伸到这里……那些穿着盔甲的虫子……以为他们可以……征服我们……她的复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那是回忆的光,是往昔荣耀的余晖。小骑士想起了他在深邃巢穴边缘看到的那些电车残骸——扭曲的金属,破碎的车厢,腐蚀的轨道。那些曾经是圣巢王国最先进的交通工具,代表着文明和秩序,但在野性和力量面前,它们不过是精致的玩具。

我的子民……撕碎了那些电车……赫拉说,她的声音中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接近愉悦的东西,用他们的血……涂满了深邃巢穴的墙壁……我们用尖叫……告诉圣巢……告诉那个自称为王的存在……我们不需要他的文明……不需要他的秩序……我们只需要……我们自己……但那愉悦很快就消失了,被更深的苦涩取代。

然后……他来了……赫拉的声音突然变得更加微弱,像是提起某个名字就要耗尽她所有的力量。她的三只眼睛同时黯淡了一下,像是记忆本身就是一种痛苦。苍白之王……沃姆……那个名字在深邃巢穴中回荡,带着某种超越声音本身的重量。这不仅仅是一个称呼,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时代的标志,一个改变了整个圣巢历史的存在。

那条……从远方来的……赫拉继续说,她的声音变得复杂,混合了太多难以分辨的情绪,蜕去鳞虫外壳的……伪装成小虫模样的……东西……东西这个词,而不是或。那是一种深层的否认,一种拒绝将对方归类为同类的心理防御。但在那否认之下,小骑士能听出更复杂的东西——敬畏、恐惧、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他没有……用武力征服我……赫拉说,那些话从她口中吐出,像是承认某种失败,又像是陈述某种无法改变的事实,他甚至没有……进入深邃巢穴……他只是……站在边界……小骑士能想象那个场景:深邃巢穴的边缘,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苍白之王沃姆站在那里,他优雅的白色身躯在黑暗中发光,像是移动的雕像,像是文明本身的具现化。他不需要军队,不需要武器,他只需要站在那里,用他的存在本身就能宣告一切。

他散发着……那种……赫拉的声音变得更加挣扎,像是在描述某种超越语言的感受,光芒……那种让所有生物都……本能地想要臣服的……高贵的气息……

我看着他……赫拉说,她的一只眼睛缓缓闭上,像是那个记忆太过刺眼,我这个野兽……这个靠撕咬和杀戮生存的……靠本能和力量统治的……原始的存在……第一次意识到……她停顿了很长时间,长到小骑士以为她已经无法继续。但最终,她还是说出了那些话:血统的差距……

那五个字落在深邃巢穴中,比任何武器都更加沉重。这是赫拉一生中最深刻的认知,也是最痛苦的认知。她可以接受力量上的失败——那只是技巧或策略的问题,可以通过训练、通过经验来弥补。但血统的差距是无法弥补的,那是刻在基因里的、无法改变的本质差异。

我是野兽……赫拉说,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而他是……贵族……我是从淤泥中爬出来的……而他是从天上降临的……我的力量……我的野性……我的一切成就……在那种高贵面前……都变成了……证明我低贱的证据……小骑士想起了白色宫殿,那个优雅到近乎冷酷的建筑群,想起了那些精致的装饰,那些无障碍通道,那些代表着绝对品味的细节。沃姆创造的不仅仅是一个王国,而是一整套关于文明、关于高贵、关于什么是的定义系统。在那个系统里,野性不是力量,而是需要被驯服的缺陷;原始不是本质,而是需要被改造的落后。

所以我……赫拉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像快要熄灭的蜡烛,我想要……她没有立刻说出那个的内容,而是让那个词语悬浮在空气中,像是给自己时间去正视那个曾经的欲望,去面对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决定。我想要……高贵的血脉……赫拉终于说出来了,那些话像是毒液,像是血,我想要……我的后代……不再是野兽……而是……贵族……

深邃巢穴的黑暗似乎变得更加浓稠了,它们聚集在赫拉周围,像是在聆听一个垂死女王的忏悔,又像是在见证一个时代最后的秘密。你知道吗……赫拉说,她的声音中出现了一种近乎自嘲的语气,在野兽的世界里……交易是很简单的……食物换生存……领地换和平……力量换尊重……一切都很直接……没有虚伪……没有复杂的条件……但在他们的世界里……在那些高贵者的世界里……交易是一种艺术……

小骑士静静地听着。他想起了白色夫人,想起了她在女王花园对他说的话,那些关于容器、关于牺牲、关于必要之恶的话语。高贵者的道德和野兽的本能是不同的,前者有着复杂的自我辩护系统,有着精致的理由和借口,而后者只有赤裸裸的真实。

他提出了条件……赫拉继续说,他需要守梦者……三位守梦者……来封印空洞骑士……来困住辐光……来拯救他的王国……守望者卢瑞恩……忠诚于王……所以他接受了……教师莫诺蒙……想要改变……所以她接受了……而我……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更加复杂,我既不忠诚……也不想要改变……我想要的……只是血统……

所以我提出了条件……赫拉说,那些话从她口中吐出,每一个字都像是忏悔,又像是辩护,我要一个孩子……一个拥有王室血统的孩子……一个能证明我不仅仅是野兽的……后代……小骑士能感受到那个要求背后的复杂心理。这不仅仅是虚荣,不仅仅是对高贵的简单渴望。这是一个野兽试图超越自己本质的绝望尝试,是一个靠力量爬上顶峰的存在发现力量还不够的痛苦认知,是一个母亲想要给后代更好未来的本能。

他答应了……赫拉说,她的声音中出现了一丝苦涩,太快了……快到让我怀疑……这个交易到底是我提出的……还是他设计的……那是一个深刻的洞察。苍白之王沃姆不是简单的统治者,他是策略大师,是懂得如何利用每个存在的欲望来达成目的的存在。他给了赫拉想要的东西,但那个给予本身就是一种控制,一种更深层的征服。

白色夫人……赫拉的声音变得更加复杂,那个圣洁的存在……那个根系的化身……她也同意了……她对我说……孩子是无辜的……无论如何诞生……都值得被爱……她说这话时……眼中有悲伤……但也有……接受……小骑士想起了白色夫人被荆棘束缚的身影,想起了她温柔而悲伤的声音。那是一个复杂的存在,她可以为了王国牺牲无数容器,但她也真的相信每个生命都有价值。她的道德不是虚伪,而是一种更深层的、允许矛盾存在的复杂体系。

于是……赫拉说,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交易完成了……我进入了守梦者的沉睡……而大黄蜂……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在我沉睡中诞生……我从未见过她……孵化……从未见过她……第一次睁开眼睛……从未见过她……学会挥动长钉……从未见过她……成长……深邃巢穴的寂静变得沉重,像是空气本身都被悲伤压缩了。

我只是……在短暂的清醒中……赫拉继续说,感受到她的存在……听说她继承了我的速度……和他的优雅……听说她很强大……很孤独……听说她守护着废墟……像一个真正的……公主……她的三只眼睛同时闪烁,在那光芒中有骄傲,有痛苦,有无尽的遗憾。我得到了想要的……赫拉说,那些话像是自我审判,我的女儿拥有高贵的血统……她不是野兽……她是公主……但我失去了一切……她的声音降到最低,我失去了见证她成长的机会……失去了教导她的机会……失去了拥抱她的机会……我用母亲的身份……换来了血统的高贵……

那是交易的真正代价。不是生命,不是自由,而是更深层的东西——身为母亲的意义本身。时间在深邃巢穴中继续流逝,或者说,不流逝。在这个空间里,过去和现在似乎重叠在一起,赫拉既是那个强大的女王,又是这个垂死的老者,两个形象同时存在,像是叠加的量子态。

你见过她吗……赫拉突然问,那三只眼睛重新聚焦在小骑士身上,带着某种近乎绝望的渴望,我的女儿……大黄蜂……她……还好吗……小骑士站在黑暗中,面对这个几乎要将灵魂都倾吐出来的问题。他没有声音可以回答,没有语言可以描述,但他有动作——那是虚空造物唯一的交流方式,也是最诚实的交流方式。他点了点头。那是一个轻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动作,但在这个绝对静止的空间里,在这个垂死女王的注视下,那个动作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力量。那是确认,是见证,是一个无声的承诺:是的,我见过她;是的,她还在;是的,她守护着你们曾经的王国。

赫拉的身体放松了。那种放松不是物理的,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紧绷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意志终于可以松懈一下,扛了太久的重担终于可以放下一点点。她的三只眼睛闪烁着,在那光芒中有泪水——是的,蜘蛛也会哭泣,不是用水,而是用某种更深的液体,那液体从复眼的边缘渗出,在甲壳上留下暗色的痕迹。

她……赫拉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但也更加清晰,像是最后的力量都被集中到这几个问题上,她强大吗?小骑士再次点头。他想起了在苍绿之径的战斗,大黄蜂的长钉挥舞得快如闪电,每一次攻击都精准而致命,那是将野兽的速度和王室的技巧完美结合的战斗方式。她确实很强大,强大到整个废墟中几乎没有任何生物能与她匹敌,强大到她可以独自守护整个圣巢的边界,强大到即使是小骑士这样的虚空造物也在第一次交手时被压制。

那就好……赫拉低语,她的声音像是秋天最后一片落叶划过空气的声音,那就好……她继承了……我的一切……她比我更强……因为她不仅有力量……还有他的……血统……他字说得很轻,但小骑士听得出其中复杂的情感——既不是爱慕,也不是怨恨,而是某种更加难以名状的东西,像是敬畏与不甘的混合,像是承认与拒绝的纠缠。

她孤独吗?赫拉又问,这一次她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那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因为赫拉自己就知道答案。一个守护废墟的公主,一个父亲抛弃了王国、母亲被封印在深渊的孩子,一个没有同伴、没有臣民、只有责任和使命的存在,怎么可能不孤独?但她还是问了,因为那是一个母亲最后的执念,即使明知答案也要亲口听到,即使那答案会像钉子一样刺入心脏。

小骑士又点了点头,这一次动作更加缓慢,更加沉重。那个点头不仅是确认,更是一种共鸣——他也是孤独的,所有虚空造物都是孤独的,被设计为没有情感、没有连接、没有归属的存在,永远行走在世界的边缘,永远无法真正融入任何群体。他理解那种孤独,也因此更能理解大黄蜂的孤独。

我知道……赫拉说,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这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做那个交易……如果我只是……拒绝沃姆……保持深邃巢穴的独立……也许她就不会……诞生……也许她就不必……承受那些……

但那些都没有意义了。历史不能重来,选择不能撤销,大黄蜂已经存在,已经在孤独中成长,已经在废墟中守护。交易的代价不仅是赫拉失去了母亲的身份,更是大黄蜂从出生起就失去了完整的家庭,失去了正常的童年,失去了不需要背负沉重使命的可能性。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赫拉突然说,她的声音中出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清晰,我想要高贵的血统……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她就不会像我一样……被看不起……被当成野兽……被排斥在文明之外……

但现在……她的一只眼睛缓缓闭上,圣巢已经覆灭……文明已经崩塌……所有那些关于高贵、关于血统、关于优越的定义……都变成了废墟中的尘埃……而我的女儿……却因为那个我追求的血统……背负着守护废墟的责任……孤独地……守护着一个已经不存在的王国……

那是一个完美的悲剧循环。赫拉想要给女儿更好的未来,所以用自己换来了王室血统,但那个血统最终却成了束缚,成了无法逃离的枷锁。大黄蜂不能像普通的蜘蛛那样离开深邃巢穴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因为她是公主,因为她有责任,因为她的血统既是荣耀也是诅咒。

告诉她……赫拉说,她的声音变得急切,像是时间正在流逝,像是某种不可逆转的终结正在逼近,如果你再见到她……告诉她……她的母亲……从未……忘记过她……

小骑士第三次点头,这一次更加坚定。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承诺,而是一个意志的宣言。他会告诉大黄蜂,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某种更深的方式——也许是行动,也许是在某个关键时刻的帮助,也许只是一个眼神。虚空不会说话,但虚空会记住,会见证,会在适当的时候传递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

还有……赫拉继续说,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像是蜡烛最后的闪烁,告诉她……她不必……为我的选择……感到愧疚……不必……为我的牺牲……感到负担……她只需要……活着……只需要……找到自己的路……不必……被血统束缚……不必……被责任囚禁……

那些话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挖出来的,但它们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意思——一个母亲对女儿最后的祝福,一个野兽女王对高贵血统的最终否定,一个垂死者对生者的最后劝告:不要重复我的错误,不要被我追求的东西束缚,去找你自己的路,即使那条路背离了所有传统和期待。

我曾经以为……赫拉说,她的三只眼睛都开始黯淡,像是三盏灯在同时熄灭,血统很重要……高贵很重要……被文明接纳很重要……但现在我明白了……那些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她停顿了,像是在寻找最准确的词语,真正重要的是……活着……自由地活着……不被任何定义束缚地……活着……

深邃巢穴的黑暗开始发生变化。不是物理的变化,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这个空间的本质正在瓦解,女王的意志正在消散,曾经充满野性和生命力的领域正在退化成普通的洞穴。蛛网开始轻微地震动,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维持它们的力量正在离开。那些生物荧光开始闪烁,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你要进入我的梦境了……赫拉说,那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你要用那把……梦之钉……刺入我的意识……解开守梦者的封印……她的声音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平静的接受,去吧……在那里你会看到……真正的我……不是这个垂死的老者……而是那个巅峰时期的……野兽赫拉……

但记住……她说,最后的一只眼睛也开始黯淡,无论你在梦境中看到什么……无论你必须做什么……都不要忘记……那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已经在这里……告诉过你……我的遗憾……我的愿望……还有……

她的声音变得几乎听不见:我对女儿的……爱……

小骑士举起了梦之钉,那把能斩破梦境与现实界限的武器,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光芒落在赫拉身上,她的身体没有反抗,没有挣扎,就像一个等待已久的灵魂终于等到了解脱。她的八条腿完全放松,蜷缩的姿态变得更加柔和,像是终于可以休息了,像是终于可以放下所有的重担和责任。

谢谢你……赫拉用她最后的一丝力量说,虚空之子……

梦之钉刺入的那一瞬间,整个深邃巢穴都震动了,不是物理的震动,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关于意识和梦境的震动。蛛网开始发光,发出微弱的、鬼火般的绿光,那些光芒在黑暗中游走,像是死去的蜘蛛们的灵魂在归家,又像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在以最后的方式展现自己。墙壁上开始出现影子,那些影子不是光线投射的结果,而是记忆的投影——赫拉的记忆,深邃巢穴的记忆,一个野兽女王统治时代的记忆。

小骑士感觉到自己在下坠,不是身体的下坠,而是意识的下坠。他坠入了一个不同的维度,一个由梦境和回忆构成的空间,在那里时间不再线性流动,在那里过去和现在可以同时存在,在那里一个生物最真实的本质会以最纯粹的形式显现。周围的景象开始模糊,深邃巢穴的黑暗像水彩画遇到水一样融化、扩散、重组,现实的边界开始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梦境的规则——那里没有物理法则,只有情感和意志的碰撞,只有本质与本质的对抗。

梦境的边缘开始显现。那是一个不同的深邃巢穴,一个还活着的、还强大的、还充满野性和生命力的深邃巢穴。蛛网不再覆盖灰尘,而是闪烁着新鲜的光泽,每一根丝线都绷得紧紧的,充满弹性和力量。洞穴的墙壁不再是死寂的岩石,而是有无数蜘蛛在上面爬行,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形成一片流动的星海。空气中充满了生命的气息——不是腐烂的,不是垂死的,而是原始的、野性的、充满力量的生命。

在那个梦境的中央,在那个蛛网王座的核心,站着一个完全不同的赫拉。她年轻,她强壮,她的八条腿粗壮有力,每一个关节都蕴含着爆发性的力量。她的甲壳闪耀着深邃的黑色光泽,像是抛光的黑曜石,上面没有裂纹,没有伤痕,只有完美的、致命的美感。她的八只眼睛都闪烁着明亮的绿光,那光芒中有智慧,有野性,有一个顶级猎食者的绝对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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