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坠入黑暗(1/2)

第三章 坠入黑暗

坠落。

无尽的坠落。

这是小骑士跳入古井之后唯一能够用来描述自己状态的词语——如果他拥有语言的话,如果他能够将感受转化为文字的话,如果他的存在中包含着那种能够命名和定义经验的能力的话。

但即便没有语言,即便没有思考,即便没有那些人类用来理解世界的工具,坠落本身仍然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是一个正在发生、持续发生、似乎永远不会停止发生的现实。

最初的几秒钟——或者说,在时间还有意义的那个短暂阶段——小骑士能够感受到风。

那风是向上吹的,是由坠落的速度产生的,是空气被他的身体挤压、推开、强迫让路时形成的气流。那风很猛烈,吹动着他的披风,让那块黑色的布料在身后疯狂地飘扬,发出呼呼的声响,像是某面旗帜在狂风中挣扎,像是某只受伤的鸟儿在试图飞翔。

风吹过他的身体,吹过他白色的外壳,带走了体表的温度——如果他拥有体温的话。那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既让人想起在呼啸悬崖上行走时的经历,又完全不同,因为这一次他不是在对抗风,不是在试图保持平衡,而是在与风一起运动,在让风成为坠落的一部分,在顺从而非抵抗。

在那最初的几秒钟里,小骑士还能看见井壁。

那是光滑的石壁,在萤火虫灯微弱的光芒照耀下呈现出灰白色的表面。石壁上没有任何突起,没有任何可以攀爬的裂缝,没有任何能够减缓或停止坠落的东西。它们只是在那里,冷漠地,静默地,像是某种见证者,像是某种记录这个坠落过程的装置,像是某种不带任何情感和判断的存在。

石壁在向上移动——不,是小骑士在向下移动,但从他的视角来看,整个世界都在向相反的方向运动。那种视觉错位很奇特,很迷惑,让人——如果小骑士算是的话——难以确定究竟是自己在动还是世界在动,究竟是自己在坠落还是世界在上升。

井壁上偶尔会出现一些痕迹——可能是某种工具留下的刻痕,可能是岁月侵蚀形成的纹路,可能是某些生物在此处留下的印记。那些痕迹很快就从视野中消失,被速度和黑暗吞没,来不及被仔细观察,来不及被理解和解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转瞬即逝的存在证明。

然后,光开始变弱了。

不是萤火虫灯的光——那些被囚禁在玻璃球体中的微小生命仍然在努力发光,仍然在履行它们照明的职责。变弱的是来自上方的光,来自井口的光,来自地表世界的那最后一点光明。

那光芒在小骑士的上方,像是一个逐渐缩小的圆形出口,像是某个正在关闭的眼睛,像是某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正在缓缓合上。起初它还很明亮,能够照亮整个井道,能够让小骑士清楚地看见周围的一切。但随着坠落的继续,随着距离的拉长,那光芒变得越来越暗淡,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像是某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幻觉。

小骑士抬头看着那个逐渐缩小的光点。

在那光点中,他能够看见天空——或者说,德特茅斯上方那片灰暗的、被云层覆盖的、看不见星辰的天空。那是他对地表世界的最后一瞥,是他与那个充满风雪和荒凉的世界的最后联系,是某种告别的象征。

那光点越来越小——从一个巨大的圆形,缩小到盘子的大小,再缩小到硬币的大小,然后是针尖的大小,最后,它完全消失了。

黑暗吞没了一切。

这不是普通的黑暗,不是夜晚的黑暗,不是闭上眼睛时看见的那种黑暗。这是绝对的黑暗,是完全的黑暗,是一种连这个形容词都显得不够准确的虚无。

在这样的黑暗中,视觉失去了意义。眼睛——或者小骑士用来感知世界的那两个深邃空洞——无法捕捉到任何信息,无法看见任何东西,甚至无法确认自己是睁开还是闭上。看与不看没有区别,因为无论如何都只有黑暗,都只有虚无,都只有那种让人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的绝对空白。

只有萤火虫灯还在发光。

那些微小的生命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格外珍贵,格外像是某种奇迹。它们的绿色荧光成为了小骑士唯一的光源,唯一的视觉锚点,唯一能够证明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陷入虚无的证据。

但即便是萤火虫灯,它的光芒也只能照亮极其有限的范围——小骑士能够看见自己的手,能够看见手中握着的灯,能够看见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但除此之外,周围的一切都被黑暗吞没了。井壁消失了,不是因为它们不存在,而是因为光芒无法抵达那么远的距离。上方消失了,下方也消失了,只剩下这个被微弱荧光照亮的小小空间,像是宇宙中唯一一个还存在光明的地方,像是黑暗海洋中一个孤独的岛屿。

时间也开始变得奇怪了。

小骑士不知道自己已经坠落了多久。

一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

在这样的环境中,时间失去了可以测量的标准。没有太阳的升降来标记白天和黑夜,没有钟表的滴答声来计数秒针的流逝,没有任何外在的参照系来帮助确定时间的长度。

身体的感觉也变得模糊了。最初,小骑士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坠落——那种失重感,那种速度感,那种知道自己正在快速向下移动的确定性。但现在,那些感觉都变得不确定了。

他还在移动吗?还是已经停止了?

他还在下降吗?还是已经抵达了某个静止的状态?

他的速度是在加快还是在减慢?

所有这些问题都无法被回答,因为在这样一个没有参照物的环境中,运动和静止变得无法区分,速度和位置变得无法确认。也许他仍然在以极快的速度下坠,也许他实际上已经停在了半空中,也许整个坠落只是一个幻觉,一个由某种神秘力量制造出来的错觉。

重力似乎也消失了——或者说,变得不再明显了。小骑士不再感觉到那种向下的拉力,不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拖拽。他只是在存在着,在悬浮着,在这个既可能是运动又可能是静止的状态中漂浮着。

这种感觉既可怕又平静。

可怕,是因为它挑战了所有关于现实的基本假设,是因为它让人——如果小骑士能够感到恐惧的话——怀疑自己是否还真实存在,是否还处于同一个世界,是否还遵循着同样的物理法则。

平静,是因为在这种完全的孤立中,在这种与外界彻底隔绝的状态中,有一种奇异的宁静,一种不再需要对抗任何东西的轻松,一种放弃所有控制之后的解脱。

小骑士在黑暗中继续——坠落?存在?等待?——他自己也不确定应该用什么词语来描述这个状态。

然后,他开始看见光。

不是萤火虫灯的光,那光芒一直都在,一直陪伴着他。这是别的光,是从黑暗深处突然出现的光,是某种不应该存在于这个空间的光。

最初,那光只是一个点,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确认是否真实存在的光点。它出现在小骑士的视野边缘,可能在左边,可能在右边,也可能在前方或者后方——在这样一个没有明确方向的空间中,位置本身就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小骑士转动身体,试图看清那个光点,试图确认它的位置和性质。但当他转过去时,那光点似乎也移动了,似乎总是保持在他视野的边缘,像是在躲避他的直视,像是在故意保持某种距离。

然后,更多的光点出现了。

它们从黑暗的各个方向浮现,像是某种子在黑暗土壤中同时发芽,像是某种星辰在虚空中同时点燃。每一个光点都很微弱,都在闪烁,都显得不稳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那些光点开始移动,开始聚集,开始形成某种图案。

它们不是随机分布的,而是在遵循某种规律,某种秩序,某种设计。它们连接起来,形成线条;线条交织起来,形成形状;形状组合起来,形成画面。

小骑士看见了——或者说,他感知到了,因为这个词已经不足以描述这种超越正常视觉的体验——一幅幅支离破碎的画面,一段段无法被完整解读的记忆,一些些不属于他但又莫名熟悉的景象。

第一个画面:

一座宫殿。

那是一座白色的宫殿,巍峨而壮丽,高耸入云——如果地下世界有云的话。宫殿的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纯净的光芒,那种光芒不是来自火焰或者灯具,而是从建筑本身散发出来的,仿佛整座宫殿都是由某种发光的物质构成的。

宫殿的建筑风格优雅而复杂,有无数的尖塔,无数的拱门,无数的柱廊。每一处细节都经过精心设计,每一个装饰都体现着高超的工艺,每一道线条都在诉说着建造者的品味和追求。

在宫殿的最高处,站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很高大,身披白色的长袍,头戴某种王冠或者冠冕。虽然看不清具体的面容,但能够感受到那种威严,那种权威,那种让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会本能地低头致敬的气场。

那是苍白之王,那是沃姆,那是这个王国的统治者,那是赐予无数虫子智慧与文明的神明。

他站在高处,俯瞰着他的王国,俯瞰着那些在他的统治下繁荣昌盛的臣民,俯瞰着这个他一手建立起来的伟大文明。在他的目光中,有骄傲,有满足,有对未来的期待,也有某种深藏的、不易察觉的忧虑。

画面开始变化,开始扭曲,像是某种镜像开始破碎。

第二个画面:

一群虫子。

无数的虫子,各种各样的虫子,形态各异的虫子。它们聚集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广场大得几乎看不见边际,地面铺着精美的石砖,周围环绕着壮丽的建筑。

虫子们在欢呼,在庆祝,在歌唱。它们举着旗帜,点着火把,互相拥抱,互相祝福。那是某种节日,某种庆典,某种全王国都在参与的盛大活动。

空气中弥漫着欢乐的气息,到处都是笑声和歌声,到处都是色彩和光芒,到处都是生命的活力和文明的光辉。这是一个王国的黄金时代,是一个所有居民都感到幸福和希望的时期,是一个值得被永远铭记的美好时刻。

但在那欢乐的表面之下,在那些笑容的背后,如果仔细观察,能够看见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某些虫子的眼神中有疑惑,某些虫子的姿态中有不安,某些虫子似乎在问:这真的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吗?这真的不会有代价吗?我们真的理解我们所庆祝的是什么吗?

画面再次破碎,像是玻璃被重锤击中。

第三个画面:

一座城市。

那座城市建在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中,规模之大,设计之精妙,让人难以置信这是由虫子建造出来的。城市中有无数的建筑,有高耸的塔楼,有宽阔的街道,有精美的桥梁,有壮观的喷泉。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从天而降的雨。

那不是普通的雨,而是从洞穴顶部——那个巨大的湖泊底部——不断渗透下来的水滴。那些水滴形成了一种持续的、永不停歇的降雨,覆盖了整个城市,给这个地下世界带来了某种诗意的、浪漫的氛围。

虫子们在雨中行走,在雨中生活,在雨中进行着它们的日常活动。它们有的撑着小伞,有的穿着雨衣,有的干脆就让雨水打在身上,享受着那种清凉和湿润。

这就是泪水之城,这就是圣巢王国的心脏,这就是所有虫子向往的地方,这就是文明的巅峰,这就是那个伟大时代留下的最美丽的遗产。

但画面突然开始改变。

那些美丽的建筑开始出现裂缝,那些欢快的虫子开始停止移动,那些清澈的雨水开始变得浑浊。

画面的色调从明亮的、充满希望的色彩,逐渐转变为暗淡的、压抑的灰色,然后是更深的、更不祥的色调,最后,一种新的颜色开始侵入画面——

橙色。

那种刺眼的、病态的、充满恶意的橙色。

第四个画面:

白色的宫殿开始崩塌。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崩塌,而是某种更加本质的瓦解。那些曾经散发圣洁光芒的墙壁开始失去光泽,开始被某种橙色的液体侵蚀,开始出现腐朽和衰败的迹象。

那位站在高处的身影——苍白之王——不见了。

宫殿的最高处现在是空的,那个曾经被占据的位置如今只剩下虚无,仿佛那位统治者从未存在过,仿佛他只是某个集体幻觉,某个被虚构出来的神话人物。

宫殿在消失,在淡化,在从现实中抹去。它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不真实,像是某种正在蒸发的幻影,像是某个正在被遗忘的梦境。

最后,整座宫殿完全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空旷的空间,一个曾经有某种伟大事物存在但现在什么都不剩的虚空。

第五个画面:

虫子们在尖叫。

它们的眼睛变成了橙色,身体开始肿胀,动作变得扭曲。它们不再是有智慧的生命,不再是拥有梦想和希望的个体,而是变成了某种被操纵的傀儡,某种失去自我的行尸走肉。

它们互相攻击,互相撕咬,互相毁灭。曾经和睦相处的邻居变成了敌人,曾经相爱的伴侣变成了猎手和猎物,曾经温馨的家庭变成了屠杀的现场。

橙色的液体到处流淌,染红了——不,染橙了——整个城市,整个王国,整个世界。那液体从虫子们的身体中涌出,从建筑的裂缝中渗出,从大地的深处冒出,像是某种无法被阻止的洪水,像是某种注定要吞没一切的灾难。

在那橙色液体的背后,在那些被感染的虫子的眼睛深处,能够看见某种更加可怕的东西——

一个光。

一个愤怒的、充满执念的、拒绝被遗忘的光。

一个曾经是神明但被抛弃、曾经被崇拜但被遗忘、曾经拥有一切但失去一切的存在,散发出的复仇之光。

那就是辐光。

那就是这场灾难的源头。

那就是瘟疫的本质。

画面开始急速变化,一幅又一幅,像是某部被快进播放的影片,像是某本被快速翻阅的书籍。小骑士看见了太多,太快,太混乱,以至于无法完整地理解每一个画面,无法完全地消化每一个信息。

他看见了战争——虫子们与虫子们之间的战争,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战争,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战争。

他看见了建造——无数虫子日夜劳作,建造宫殿,建造城市,建造那些宏伟的、复杂的、充满野心的建筑物。

他看见了仪式——神秘的、古老的、充满象征意义的仪式,那些仪式的目的和内容他无法完全理解,但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庄严和重要性。

他看见了背叛——某个群体选择放弃它们原本的信仰,选择投向新的神明,选择遗忘那个曾经赐予它们一切的存在。

他看见了封印——一个容器,一个被设计用来承载某种可怕事物的容器,一个纯粹的、没有情感的、完美的囚笼。

他看见了牺牲——无数的牺牲,有些是自愿的,有些是被迫的,有些是光荣的,有些是悲惨的,但所有的牺牲都指向同一个目标:拯救这个王国,延续这个文明,阻止那个不可阻挡的灾难。

然后,所有的画面都破碎了。

它们同时破碎,像是无数面镜子在同一瞬间被击碎,像是整个记忆的结构突然崩塌,像是某种维持这些幻象的力量突然耗尽。

光点消散了,画面消失了,黑暗重新占据了一切。

小骑士重新回到了那个绝对黑暗的空间中,重新感受到了那种孤立和虚无,重新意识到自己仍然在——坠落?漂浮?存在?

但现在,黑暗中多了某种东西。

一个声音。

不是用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直接在意识深处回响的声音,是一种绕过所有感官直接抵达存在核心的交流方式。

那声音低沉而遥远,像是从无限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耳边低语:

回来……

那声音充满了悲伤,充满了渴望,充满了某种深沉的、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呼唤:

回来……我的孩子……虚空之子……

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既温暖又冰冷,既慈爱又无情:

回到诞生之地……回到黑暗之处……回到虚空之母的怀抱……

小骑士无法回应——他没有声音,没有语言,没有任何能够用来回答的工具。但那个声音似乎不需要回应,它只是在呼唤,在召唤,在用某种超越沟通的方式表达着某种根本的、本质的联系。

你被创造……你被抛弃……你被遗忘……但现在……你回来了……

你不是第一个……不是最后一个……你是众多之一……是无数牺牲品之一……是那个计划的又一个产物……

但你……不同……你逃出了深渊……你在外界游历……你获得了那些其他容器从未拥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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