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绿萼知音（1/2）

宣纸之上，墨迹氤氲。

老梅枝干以斧劈皴法勾勒，笔力遒劲，顿挫有力，将沧桑嶙峋之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花瓣以没骨法淡彩轻染，那抹极淡的绿意在宣纸洁白底色上，清冷孤洁，仿佛能嗅到暗香。构图疏密有致，大片留白处，似有冰雪覆盖，寒意透纸。

轩辕昊看得入神。这女子笔法竟颇为了得！非长期练习不能为。更难得的是那份意境——不追求形似，而重神韵，将绿萼梅冷艳孤洁之气捕捉得恰到好处。

他忍不住轻声赞道：“此处留白，恰如雪覆梅梢，意境全出。”

沈玉琼正全神贯注于笔端，蓦然听到身后温和男声，吓得手腕一抖，一滴墨险些滴落，连忙稳住，急急回头。

只见一位身着皇子常服、气质温润的俊朗青年站在身后，正是大皇子轩辕昊！

她慌忙放下笔，退后两步，敛衽行礼：“臣女沈玉琼，拜见大殿下。不知殿下驾临，失礼之处，还请殿下恕罪。”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慌乱，脸颊微红。

轩辕昊虚扶一下，温声道：“沈小姐不必多礼。是本王唐突，惊扰了小姐作画。”他的目光依旧落在画上，带着欣赏，“小姐这画法，枝干用斧劈皴，花瓣用没骨法，虚实相生，留白巧妙，可是师承江南顾派？”

沈玉琼没想到大皇子竟真懂画，且一眼看出她笔法渊源，心中惊讶，垂眸恭敬答道：“回殿下，臣女未曾拜师，只是……自幼喜欢涂鸦，临摹过一些家中所藏的前朝花鸟册，自己胡乱琢磨，让殿下见笑了。”

她说的倒是实话。沈府藏书颇丰，偶有画册，她常偷偷临摹。加之这两年沈玉瑶有意无意“点拨”。实则是沈玉瑶将前世一些现代绘画构图理念，以“梦中老爷爷指点”为名透露，方有今日之技。

“自己琢磨，便能至此境界，沈小姐于画道一途，天赋甚高。”轩辕昊由衷赞道，语气真诚。他走近一步，指着画上几处，“你看，此处枯笔飞白，恰到好处表现了老梅沧桑；而这花瓣的淡绿，层层渲染，将绿萼之‘绿’体现得既清且雅，毫无俗艳之感，甚妙。”

沈玉琼见他评点皆在要害，且态度温和，毫无皇子架子，心中忐忑稍去，也轻声应答：“殿下过誉。臣女只是觉得，绿萼梅之妙，不在其色浓，而在其清。故而用色极淡，以纸白为雪，以墨赭为枝，略点青绿，或可传其神一二。”

“正是此理！”轩辕昊眼中光彩更盛，“作画贵在传神，而非炫技。沈小姐深得其中三昧。”他顿了顿，想起什么，“方才听小姐说，临摹过前朝花鸟册，可是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摹本，或是黄筌的《写生珍禽图》？”

沈玉琼摇头：“家中并无那般珍贵的藏本。只是些寻常的花鸟册页，有宋人佚名的《梅竹双雀图》，还有一本前朝画谱，收录了些许倪瓒、王冕的梅花小品。”

“倪瓒的疏淡，王冕的孤高，皆是画梅圣手。”轩辕昊颔首，“沈小姐能从中悟出斧劈皴与没骨法的结合，已是不凡。”他目光又落回画上，忽然道，“沈小姐可曾读过东坡居士的《论画》？”

“略读过一些。”沈玉琼谨慎道。

“东坡有言：‘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观小姐此画，正是重神韵而轻形迹，深合东坡之意。”轩辕昊谈兴渐起，“昔年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沈小姐以为，画梅之时，心中可有诗句？”

沈玉琼思索片刻，轻声道：“作画时，心中倒未想具体诗句。只是……看着这老梅，便想起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虽眼前无月无波，但那份孤清之气，或可借鉴。”

“以林逋诗意入画，妙极。”轩辕昊抚掌，“疏影横斜，正是小姐此画构图之妙；暗香浮动，则是这淡彩渲染所营造的氤氲之感。沈小姐不仅画艺精湛，诗画相通的悟性亦高。”

两人便这样站在梅树下，从斧劈皴与披麻皴的区别，谈到王维“诗中有画”的意境，又聊到苏轼“论画以形似”的见解。轩辕昊惊讶于眼前这庶女小姐不仅画艺精湛，谈吐间对画理的理解也颇有见地，虽有些观点略显稚嫩，但那份灵性与悟性却十分难得。沈玉琼则渐渐放松下来，觉得与大皇子交谈如沐春风，他懂的真的很多，且愿意倾听她的浅见。

她偶尔抬眼，便能看见他温润的眼眸，专注的神情，以及谈到喜爱之物时，唇角自然漾开的笑意。那笑意如春风，悄无声息地拂过心湖，漾开细微涟漪。

他们这边言谈渐洽，气氛宁和，却未曾注意到，远处亭中，德妃林氏的目光已若有所思地投了过来。

德妃与几位夫人正说着话，眼角余光却将梅树下那对身影收入眼底。她看见儿子与那作画女子交谈时眼中罕见的光彩，看见那女子垂眸应答时的娴雅姿态，也看见两人之间流动的那种平和愉悦的氛围。

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招来身边心腹宫女，低声问：“梅树边，与昊儿说话的那位小姐，瞧着有些面生，是哪家的女儿？”

宫女早就留意着，闻言忙低声回禀：“回娘娘，那是吏部侍郎沈大人家的小姐。看位置和年纪，应是沈家四小姐，名唤沈玉琼。”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是……沈家二姨娘所出的庶女。”

“庶女？”德妃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放下茶盏，目光在沈玉琼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容貌气度倒是不俗，看情形与昊儿相谈甚欢……只是，这出身……

德妃出身江南清贵林家，最重嫡庶门第。儿子虽醉心书画，无心大位，但毕竟是堂堂皇子、皇长子，正妃之位何等尊贵，岂能是一个小小侍郎庶女可以觊觎的？即便那女子看起来确实气质不俗，画艺也佳……

她不再看向那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心中已有了计较。

那边梅树下，沈玉琼的画已近完成。她最后提笔，在左上角题了一行小字：“永和宫春暮，写绿萼梅意趣。”字迹清秀工整。

轩辕昊看着那行字，笑道：“沈小姐书法也颇见功底。”

“殿下谬赞。”沈玉琼搁笔，退后一步，“拙作已完成，还请殿下指正。”

“指正不敢当。”轩辕昊仔细端详画作，越看越喜，“此画清新脱雅，意境高远，可否……赠予本王？”

沈玉琼一怔，随即脸颊微红：“殿下若不嫌弃，臣女荣幸之至。”

轩辕昊亲自接过画，小心吹干墨迹，交给身后内侍妥善收好。他看向沈玉琼，温声道：“今日与沈小姐一席谈，受益匪浅。他日若有机会，再向小姐请教画艺。”

“不敢当。”沈玉琼低头行礼，“殿下学识渊博，是臣女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