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远方的镜子(1/2)

飞往欧洲的航班在云层之上平稳航行。机舱内灯光昏暗,大部分乘客已沉入睡眠。沈明珠却毫无睡意,借着阅读灯的光,仔细翻阅沈皓明给的那份厚厚的资料。除了评审背景和潜在发行商信息,还有一份详细的“文化差异与沟通注意要点”,里面列举了欧洲纪录片界近年关注的议题、常见的提问角度、以及需要避免的文化误解。资料甚至贴心地在几位重要影评人的照片旁标注了他们的“毒舌”风格——“擅长解构宏大叙事”、“关注影像伦理边界”、“对非西方视角既好奇又挑剔”。

乔妍坐在靠窗的位置,戴着耳机,反复观看《双生火焰》的最终成片,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她的侧脸在屏幕微光中显得专注而紧绷。

“紧张?”沈明珠合上资料,轻声问。

乔妍摘下一边耳机,呼出一口气:“有点。以前参加的都是学术论坛,这种纯粹的电影节竞赛单元,还是第一次。而且‘新视野’的影评人……以难讨好着称。”她看了一眼沈明珠手里的资料,“你都看完了?”

“大致翻了翻。”沈明珠把资料递过去,“这位叫马丁的影评人,好像尤其喜欢追问‘拍摄者与被拍摄者的权力关系’。我们片子里和锈带工人的互动方式,可能会被他重点审视。”

乔妍接过,找到马丁的部分,眉头微蹙:“确实。他去年批评一部获奖纪录片,说导演的‘同情’掩盖了结构性的剥削,镜头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剥削工具。”她顿了顿,“我们的片子,有没有可能也被这样解读?”

“任何对苦难的呈现,都可能被质疑为消费。”沈明珠平静地说,“关键在于,我们的镜头是否足够克制,是否给了被拍摄者‘回看’与‘言说’的空间。我记得卡洛斯讲述‘第二次生命’时,你的镜头一直停留在他手上和工具上,直到最后才给到他平静的脸。这种处理,我觉得是在避免过度渲染情绪,而是强调‘行动’本身。”

乔妍若有所思:“希望专业的观众能看懂这一点。”

十多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欧洲中部一个历史悠久、充满艺术气息的小城。这里就是“新视野奖”的主办地。电影节氛围与巴黎的论坛截然不同,更纯粹,更专注于影片本身。随处可见背着帆布包、穿着随意的电影人、学生和影迷,海报贴满古老的石墙,咖啡馆里聚集着激烈讨论的人群。

报到、领取证件、入住组委会安排的简约酒店。一切都高效而低调。沈明珠注意到,同住这家酒店的,有不少是独立制片人和导演,彼此点头致意,眼神里带着同行间的审视与好奇。

电影节第二天下午,《双生火焰》的官方放映场次。放映厅是一座有百年历史、声学效果极佳的老剧院,能容纳三百人。上座率约七成,不算爆满,但观众构成很“硬核”——前排坐着几位眼熟的评审和影评人,后面多是资深影迷和行业人士,几乎看不到凑热闹的游客。

灯光暗下,当第一个充满冲击力的画面和声音组合出现时,沈明珠能感觉到观众席里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骚动——那是面对陌生语法时本能的不适。但随着影片推进,那种骚动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屏息的专注。没有交头接耳,没有频繁看手机,只有影像和声音在古老的穹顶下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感官。

当影片结束,灯光亮起,现场出现了几秒钟完全的静默。然后,掌声响起,持续而有力,带着敬意。沈明珠和乔妍并肩站在台侧,看着观众席上那些陷入沉思或眼含感动的面孔,悬着的心稍稍落下。至少,影片本身的力量,在这个挑剔的舞台上,依然得到了接收。

紧接着的导演对谈环节,气氛迅速升温。主持人简短介绍后,将话筒交给了观众。

问题果然犀利。一位年轻学生直接发问:“乔导演,影片中大量使用了跳切和不和谐的声音并置,这种形式上的‘断裂’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复制了你们所拍摄的那些工人在现实中体验到的‘断裂感’?这是有意识的美学选择,还是技术上的妥协?”

乔妍拿起话筒,略作思考:“首先,这是有意识的选择。我们试图寻找一种影像语法,来匹配那种多重现实并置、甚至相互撕裂的感受。它可能令人不适,但那种‘不适’,正是我们想要传递的真实体验的一部分。其次,我不认为这是‘复制’断裂,而是‘呈现’断裂。我们希望观众能感受到那种结构性的张力,而不是仅仅看到一个悲伤的故事。”

一位中年女影评人接着提问,她的英语带着浓厚的口音,问题直指核心:“影片中,你们拍摄了美国锈带的衰落,也提到了全球化的背景。但作为来自中国的创作者,你们如何看待自己国家在全球化中的角色?影片中隐约有对资本流动的批判,这是否也包含了对中国作为‘世界工厂’时期的反思?或者说,你们的镜头刻意回避了这一点?”

这个问题很尖锐,涉及立场和叙事角度。乔妍显然有所准备,但回答时依旧谨慎:“这部影片聚焦于北美锈带的具体社群和个体命运,记录的是全球化浪潮下的一种具体后果。我们的目的不是进行全面 geopolitical 分析,而是呈现那些被宏大叙事忽略的、具体的人。中国的发展历程复杂多元,有不同的侧面。如果未来有机会,我们或许会从其他角度进行记录和探讨。在这部影片里,我们更关注的是人类在面对结构性变迁时的普遍处境。”

这个回答四平八稳,但似乎没能完全让提问者满意,对方耸了耸肩,没再追问。

然后,那位资料中重点标注的影评人马丁举起了手。他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头发微卷,眼神锐利。“乔导演,沈女士,”他先对乔妍点头,然后目光扫过沈明珠(她的名字作为“社区项目顾问”出现在影片字幕中),“我注意到影片后半段,出现了你们在中国社区进行类似‘记忆收集’工作的短暂镜头。这很有趣。我想知道,你们如何处理在不同文化、不同政治经济语境下进行‘记录’时所面临的、截然不同的权力关系和伦理挑战?在北美,你们是‘外来者’;在中国,你们是‘自己人’。这种身份差异,如何影响你们的拍摄伦理和叙事角度?”

这个问题极其专业,且触及了创作的核心矛盾。乔妍沉吟片刻,将话筒稍稍移向沈明珠,眼神示意。

沈明珠接过话筒,这是她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发言。她感到台下数百道目光聚焦过来,其中不乏审视与质疑。她吸了口气,用清晰的英语回答:“马丁先生的问题非常关键。身份差异确实带来了不同的挑战和反思。在北美,作为‘外来者’,我们始终保持一种‘谨慎的距离’和‘倾听的姿态’,我们很清楚自己无法真正‘代言’,所以影片大量使用了被拍摄者自己的声音和视角,我们的旁白更多是背景信息提供和结构串联。”

她顿了顿,继续道:“回到中国社区,作为‘自己人’,我们面临的伦理挑战可能更隐形,但也更复杂。比如‘熟悉’可能带来的盲点,比如社群内部微妙的人情与权力关系。我们的做法是,引入更透明的参与规则和协议,比如与分享者签订知情同意书,明确他们对我们所记录内容的权利。同时,我们将记录与社区活化尝试结合,比如影片中短暂出现的‘记忆驿站’,目的是让记录不仅仅是提取,也能以某种形式回馈社区,促进对话。我们认为,无论在哪里,记录者的核心伦理都在于:尊重、透明,以及时刻意识到自己手中的镜头所携带的权力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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