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远方的镜子(2/2)
她的回答结合了具体的实践(协议、驿站),没有空谈理论,显得扎实而有说服力。马丁听得很认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末了,他抬起头,追问了一句:“那么,沈女士,你是否认为,这种‘社区活化’的回馈,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对‘记录行为’本身的辩护或补偿?甚至可能成为一种‘温柔的剥削’?”
这个问题更刁钻了。沈明珠没有回避,她思考了几秒,回答道:“我不认为回馈是‘辩护’或‘补偿’,而是一种试图让记录行为更具对话性和建设性的努力。关键在于,这种‘回馈’或‘活化’是否基于社区真实的需求和意愿,是否与社区共同设计,而非记录者单方面的‘施与’。是否存在‘温柔的剥削’,取决于权力是否真正被共享,过程是否真正透明、可逆。这是一个需要持续反思和实践检验的过程,没有一劳永逸的答案。”
她的回答坦承了问题的复杂性,没有给出简单化的结论,反而显得更加真诚。马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对谈环节在更多技术性和美学讨论中结束。散场后,不少观众涌上前来,与乔妍和沈明珠交流。有东欧的导演分享他们国家类似工业区的变迁;有北欧的学者询问社区协议的具体细节;也有年轻观众单纯表达被影片打动的感受。
直到人群散去,乔妍才长舒一口气,对沈明珠低声说:“刚才马丁那个问题,你回答得太好了。尤其是关于‘温柔的剥削’那部分,我都没想得那么深。”
沈明珠摇摇头:“只是把我们在梧桐里遇到的实际问题和思考说出来而已。理论问题,最终还是要落在具体的实践困境里才有意义。”
两人正准备离开剧院,一位电影节的工作人员匆匆走来,用英语告知:“乔导演,沈女士,电影节主席克劳斯先生希望能与二位简短会面,就在隔壁的咖啡馆,不知是否方便?”
电影节主席?沈明珠和乔妍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但她们很快点头同意。
在剧院隔壁一家充满古典气息的咖啡馆里,她们见到了克劳斯主席。他是一位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气质儒雅的老者,眼神温和而睿智。
“感谢二位带来如此有力度的作品。”克劳斯先生请她们坐下,语气诚恳,“《双生火焰》的视觉语言和议题深度,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影片最后,将不同大陆的社区困境并置思考的尝试,虽然篇幅不长,但展现了超越地域的关切。”
他话锋一转:“我本人对你们在中国社区开展的‘记忆’项目很感兴趣。马丁的问题虽然尖锐,但确实点出了一个核心:纪录片如何与它所记录的土地和人民,建立一种更可持续、更富有建设性的关系?不仅仅是记录问题,也尝试参与解决问题,哪怕只是在很小的范围内。这在当今纪录片界,是一个越来越被讨论的方向。”
他看向沈明珠:“沈女士在台上提到的‘协议’和‘社区活化’,在我看来,是一种非常宝贵的一线实践经验。不知道你们是否有兴趣,在电影节明天的‘纪录片伦理与未来’圆桌论坛上,做一个简短分享?不是关于影片本身,而是关于影片之外的、你们正在进行的社区实践。这或许能给其他同行带来一些不同的启发。”
这个邀请出乎意料。不是关于作品,而是关于作品生发出的实践。沈明珠看向乔妍,乔妍眼中闪过惊喜,对她微微点头。
“这是我们的荣幸,克劳斯先生。”沈明珠代表两人回答,“我们很乐意分享我们初步的探索和遇到的挑战。”
“太好了。”克劳斯先生微笑,“那么,明天下午三点,论坛见。期待你们的分享。”
离开咖啡馆,夜幕已降临。小城的石板路在路灯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远处传来隐隐的乐声。
“没想到,我们的社区工作,会在这里被关注。”乔妍感慨。
“影片是镜子,照见了远方的困境,也映出了我们自己的来路。”沈明珠望着街道尽头朦胧的灯火,“也许,真正有力量的记录,从来不只是关于‘他们’,也关于‘我们’,关于记录者如何安置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她想起马丁的问题,想起克劳斯主席的邀请,想起梧桐里那些刚刚签下协议、或仍在观望的面孔。这趟远行,像一面镜子,让她从另一个角度,看清了自己正在跋涉的道路的价值与崎岖。
前方的圆桌论坛,将是另一场考验。但这一次,她们要讲述的,不是已成定局的影像,而是正在发生、充满不确定性的实践。这或许比解释一部完成的作品,更需要勇气和智慧。
夜风微凉,沈明珠拢了拢外套。手腕上,那个定位警报器轮廓坚硬。远方的镜子已经竖起,映照出的,是更广阔战场的一角。而她,必须更加清醒地走入那片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