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夜色如墨(2/2)
聂锋浑身一震,终于强压下情绪,重重叩首一次,才踉跄着站起身。月光恰好从云层缝隙漏下一缕,照亮了他半边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新旧疤痕的脸,左颊一道刀疤从眼角斜划至下颌,右眼蒙着一块黑色的皮质眼罩,剩下的那只独眼,在月光下闪烁着狼一般锐利、却又盛满悲怆与狂喜的光芒。他穿着一身最寻常不过的码头力夫短打,裤腿上还沾着泥点,与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玄甲副将判若两人。
“你……” 阿夜看着他空荡荡的右眼眶,和脸上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疤,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声音有些发涩,“你的眼睛……”
“无妨。” 聂锋抬手,用力抹了把脸,独眼中迸射出骇人的恨意与坚毅,“是北漠的狼崽子留下的。命大,没死成。只是……” 他声音又有些哽咽,“只是再也找不到王爷,找不到兄弟们……末将以为……以为……” 他说不下去,猛地又跪了下去,以头抢地,“苍天有眼!让末将今日在太平街,竟能瞥见王爷身影!虽只是一眼,但王爷的身形气度,末将至死不敢忘!一路暗中尾随至此,确认无误,这才敢冒死前来相认!王爷!您……您受苦了!” 他再次痛哭失声,只是这次,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阿夜看着他,这个曾与他并肩作战、生死与托的悍将,如今伤痕累累,落魄如斯,却依旧凭着那惊鸿一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他。这份忠诚,这份执着,让他冰封的心,裂开一道深深的缝隙。
“起来。” 他再次命令,声音缓和了些许,“我如今,已非王爷。唤我‘公子’即可。我的事,稍后再说。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到的抚州?城中还有多少旧部?如今境况如何?”
聂锋这才勉强止住悲声,重新站起,独眼中恢复了军人的冷静与锐利,只是看向阿夜时,依旧充满孺慕与激动。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是。公子。当年冰河一别,末将被下游渔民所救,捡回一条命,但身负重创,昏迷数月。醒来时,战事已了,北境尽墨,朝廷公告……王爷您……殉国。末将不信,拖着残躯暗中查访,却只找到些零碎线索,指向您可能被暗算,中毒南逃。末将一路向南,一边养伤,一边寻访,三年前辗转到了这抚州。此地水陆交汇,消息灵通,末将便隐姓埋名,在码头做苦力,暗中打探消息,也……悄悄收拢了些同样侥幸生还、流落至此的兄弟。”
他顿了顿,独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只是……当年玄甲、夜狼、影卫,十不存一。找到的,连同末将在内,不过七人。皆是重伤残躯,散落市井,做着最下等的活计。我们不敢相认,只以暗记和特定方式保持极隐秘的联系,等待……等待万一的奇迹。” 他看向阿夜,眼中再次涌上水光,“没想到,老天开眼!竟真让末将等到了!公子,您……您身上的毒……”
“无碍,已得良医,正在调理。” 阿夜简短带过,心中却已掀起惊涛。七人!虽然不多,但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是真正的火种!更重要的是,他们散落市井,身份低微,不易引人注目,却又能接触到三教九流,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耳目”和“手脚”!
“好,很好。” 阿夜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聂锋,“聂锋,听着。我如今化名‘阿夜’,身份是南边来的落魄书生,因伤在此地养病。与我同住的那位墨昭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亦是可信之人。我们在此地与沈家合作,开一间售卖调味酱料的铺子。你与旧部,暂时不必与我公开相认,一切如常。但需暗中做几件事。”
“公子请吩咐!” 聂锋挺直脊背,独眼中迸发出久违的、属于军人的锐利光芒。只要王爷(公子)还在,只要一声令下,他们这些残兵余烬,便可重燃!
“第一,严密监控抚州城各方动向,尤其是对沈家新铺,以及对我与墨姑娘的关注。今日在太平街,我察觉有人跟踪墨姑娘,你可知晓?”
聂锋脸色一沉:“末将今日见到公子后,便觉公子行踪有异,曾远远缀着,见公子进了这巷子。后来见一褐衣汉子和一脚夫模样的,在巷口附近徘徊窥探,形迹可疑。末将已暗中记下那两人样貌,正欲查探。”
“查!我要知道他们是谁的人。” 阿夜冷声道,“第二,你与旧部,从明日起,以不同身份,分批、暗中接近太平街铺子。或为工匠短工,或为运货脚夫,或为附近摊贩。不露痕迹,暗中观察铺子内外,留意沈家派来的人,以及一切可疑接近者。尤其是那个叫钱六的年轻伙计。”
“是!”
“第三,设法打探两件事。其一,沈家近期是否从南疆(百越)购入过特殊香料,是何品种,从何渠道。其二,抚州城内,可有一个绰号‘黑虎帮’的市井帮派,其底细如何,与官府何人往来密切。”
“末将领命!” 聂锋毫不迟疑。
“记住,一切行动,以隐秘为要。非生死关头,不得暴露身份,亦不得主动与我联系。若有紧急情报……” 阿夜沉吟片刻,“可于子时后,在此院墙外东北角第三块松动墙砖下留暗记。我自会知晓。”
“是!” 聂锋再次抱拳,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公子,您……您真的无碍?您的腿……”
“已能行走,无需挂怀。” 阿夜打断他,目光深沉地看向聂锋那只独眼和满身伤疤,“倒是你们……这些年,辛苦了。”
聂锋喉头一哽,猛地摇头:“不辛苦!能再见到公子,兄弟们便是立刻死了,也值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刻骨的恨意,“公子,当年之事……兄弟们从未放弃追查!北漠、朝中……那些叛徒、奸贼!总有一天……”
“我知道。” 阿夜的声音冰冷如铁,在夜风中清晰可辨,“血债,需用血偿。但眼下,积蓄力量,查明真相,护住身边之人,方是首要。聂锋,带着兄弟们,先活下去,活好了。余事,徐徐图之。”
聂锋重重点头,独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末将明白!公子放心!”
“去吧。小心。” 阿夜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直如枪的旧部,挥了挥手。
聂锋不再多言,再次深深一礼,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融入墙角的阴影,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阿夜缓缓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久久未动。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太久、几乎被冰封的心脏,此刻正有力地、滚烫地跳动着。旧部犹在,火种未熄。前路虽仍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他手中,终于不再空无一物。
他转头,望向墨昭房间紧闭的房门,黑暗中,眸光复杂难辨。聂锋他们的出现,是助力,却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他的身份,他与京城的牵连,他与北境的深仇……这些秘密,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伤及……身边之人。
他必须更快,更强,也必须……更谨慎地,将她护在身后。
夜风呜咽,穿过寂静的小院。远处,抚州城沉入梦乡,唯有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一声声,敲打着漫漫长夜。而一些蛰伏已久的力量,已在这夜色中悄然苏醒,重新聚拢,指向同一个方向,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