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求生(2/2)
身后,部落的喧嚣声渐渐增大,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近。黑豹拉起阿虎,低声道:我们快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人迅速隐没在黑暗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水牛挣脱了身后的黑暗与追捕,却投入了另一片更为浩瀚、未知的荒野。他不敢回头,更不敢停歇,仿佛只要脚步一慢,部落的阴影就会重新将他吞噬。唯一的指引,便是脚下那条在月光下粼光闪烁的金溪。
最初的行程完全被恐惧支配。水牛像一头受惊的幼鹿,沿着溪岸茂密的灌木丛拼命奔跑。荆棘撕破了他本就破烂的衣衫,在皮肤上划开细密的血痕,但他浑然不觉。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擂鼓般的心跳,以及潺潺的溪水声。水牛不断回头张望,总觉得林影晃动处有追兵的身影。
当溪流变宽,成为难以渡过的江河,或前方出现陡峭的绝壁时,他被迫停下。求生的本能催生了智慧。他钻进林子,寻找被风雨摧折的枯木。用随身的石刀费力地砍削枝杈,然后将这截浮木推入水中。水牛紧紧抱住这唯一的依靠,深吸一口气,纵身跳入冰冷的江水中。
江水刺骨,湍急的水流裹挟着他飞速向下。水牛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控制方向,避开水中潜伏的礁石。有好几次,巨大的漩涡几乎要将他与枯木一同吞没,他全靠着一股不能死在这里的狠劲,才挣扎出来。顺流而下节省了体力,却也充满了致命的危险。嘴唇冻得发紫,四肢几乎失去知觉,唯有怀中紧抱的枯木,是他与这个世界仅存的、脆弱的连接。
当夜幕第二次降临,恐惧稍减,取而代之的是蚀骨的疲惫与饥饿。水牛找到一处野兽废弃的浅洞蜷缩进去,嚼着怀里那几块被水泡得发胀、硬如石块的肉干。山林在夜晚苏醒,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每一丝声响都让他寒毛倒竖。水牛不敢生火,只能紧紧握着黑豹给他的那包驱虫草药,靠那点苦涩的气味寻求一丝虚幻的安全感。仰望被枝叶切割的星空,黑豹和阿虎的脸庞,尤其是阿虎那濒死母亲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第三天黎明,水牛挣扎着继续上路。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环境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林木不再那么浓密遮天,偶尔能看见被开辟出的小片坡地,甚至发现了一两个被遗弃的、粗糙的捕兽夹。这些人类活动的痕迹,非但没有让他害怕,反而像灯塔一样,指引着方向。希望,如同炭火中最后一点微光,在他几乎熄灭的眼睛里重新闪烁起来。
就在他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地时,水牛爬上一个缓坡,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立在原地。
金溪在这里汇入一条更为宽阔、平缓的河流,而在河流对岸,是一片他从未想象过的景象——大片的农田被整齐地划分,田间小路纵横交错,虽已是收获后的时节,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的繁茂。更远处,一道由木质栅栏和夯土墙构筑的营垒巍然矗立,营门上方,一面红底黑字的汉字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营寨前方平坦的场地上,可以看到身着统一暗红色戎服、披着皮甲的士兵正在操练,动作整齐划一,口中发出的呼喝声如同沉雷,隔着河流也隐隐传来。
那不是山越部落散漫混乱的喧嚣,而是一种秩序井然的、令人心生畏惧的磅礴力量。
水牛呆呆地望着对岸,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代表着的世界。他终于……走到了。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他用尽最后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向河滩,挥舞着双臂,用嘶哑的、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喉咙向着对岸呼喊:
下……下山……我们……要活路!
几个在河边警戒的汉军斥候发现了他。他们警惕地端起兵器,但在看清只是一个骨瘦如柴、衣衫破碎、明显是山越打扮的少年后,相互对视了一眼。一名懂得些许土语的军官走上前,示意士兵放下武器,朝着水牛喊道:
那孩子,站在那,你是下山来编户齐民的吗?我们派船去接你!
军官的喊话声隔江传来,虽带着口音,但那句编户齐民如同黑暗中射出的一线光,直直照进水牛混沌的意识里。他挣扎着想回应,喉咙却只发出嗬嗬的嘶哑声。
一条轻捷的梭形小快船,由两名士兵熟练地撑着竹篙,破开平静的水面,不多时便抵达了对岸。先前喊话的那名军官站在船头打量着瘫坐在泥滩上、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少年,放缓了语气,再次问道:
孩子,别怕。你从山里来,可是听了招抚告示,自愿下山,前来编户齐民的?
编户……齐民……活路……水牛脑子里反复盘旋着这几个字,它们代表着黑豹眼中的决绝、阿虎母亲的生存希望,以及他这两夜一天用命搏杀出来的全部意义。他想点头,想说话,可极度紧绷的神经在确认抵达安全之地的瞬间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虚弱感。他只能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军官和那条代表着生路的船,艰难地、一点点地爬了过去。
两名士兵跳下船,一左一右搀扶起他几乎散架的身体。触碰到人类温暖而有力的手臂,感受到他们动作间并非粗暴的拉扯,水牛最后一丝意识也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他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遥远而模糊的光感刺激着眼皮。水牛的眼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首先感受到的不再是林间潮湿腐叶的气味,也不是江水腥咸的气息,而是一种混合着干燥草料、干净麻布和淡淡药味的、陌生的温暖空气。他正躺在一片柔软的干草铺就的地铺上,身上盖着一件略显粗糙但十分厚实的灰色麻布毯子。身下传来的干燥与温暖,对他习惯了阴冷岩石和潮湿土地的身体而言,是一种奢侈到令人恍惚的体验。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这是一个宽敞的圆形营帐,顶部由一根粗木支撑,四周帐壁是厚实的毡布,透进温和的光亮。帐内陈设简单,除了他身下的地铺,只有一张矮桌和几个木墩,角落里堆着些整齐的麻袋和一摞同样的灰色毯子。干净,整洁,井然有序,与他记忆中金溪峒那烟熏火燎、杂物堆积的木屋截然不同。
这里就是……山外的世界?汉人的地方?
水牛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到浑身如同被巨石碾过,每一寸肌肉都酸痛无比,手臂和腿上被荆棘划破的伤口传来了被妥善包扎后的清凉感。他低头看去,发现那些伤口都被干净的布条仔细包裹着。
帐帘就在这时被轻轻掀开,一道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