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历史的血肉(2/2)

扫地的动作停了下来。

那个男人缓缓地、非常缓慢地转过身。

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普通至极,属于丢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的那种。脸上布着一些细密的皱纹,头发也有些花白。

然而,他的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像两潭幽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能将一切光线和情绪都吸进去。

他的目光在身材高大、气势逼人的秦天身上停留了一秒,随即掠过他身后神情专注、正在操作着高科技设备的苏瑾,最后又落回到秦天身上。

“我就是沈渊。”他的声音平和、沙哑,像是在砂纸上打磨过的旧木头,听不出任何情绪,“几位面生得很,来我这只剩下灰尘的小地方,有何贵干?”

苏瑾见状,知道初步的试探已经开始。她收起设备,上前一步,努力让自己的姿态显得专业而无害。

“沈先生,您好。我们是一个独立的历史研究团队,对您的记忆馆非常感兴趣。根据我们对公开资料的初步数据分析,我们认为,这里可能藏有一些……其历史价值远未被充分认识的珍贵文献。”她试图用学术的语言来打开话题。

沈渊停下了扫地的动作,将那把普通的竹扫帚立在身前,双手交叠着放在扫帚柄的顶端,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稳固的支撑姿态。他静静地看着苏瑾,看着她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认真的表情。

当苏瑾为了增加说服力,再次调出平板,展示一个基于数百年地方志和人口普查数据推算出的、本地历次天灾人祸的人口损失模型时,沈渊终于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的算法很快,逻辑也很严谨,你引用的数据来源也堪称权威。”

沈渊缓缓开口,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苏瑾面前那块冰冷的屏幕,看到了其后奔流不息的数据洪流,“你算得出光绪三年这场洪灾淹死了多少人,算得出官府记录里‘饿殍载道’这四个字背后,是多少户家破人亡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苏瑾的心上。

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苏瑾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小姑娘,数据是骨架,它冰冷、精确,撑起了历史的形状和轮廓。但人情世故,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那些爱恨与期盼,这些才是历史的血肉。这些活生生的东西,你的数据库里有吗?”

他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了目瞪口呆的苏瑾。

“你能不能告诉我,光绪三年六月初七,城南李记米铺的掌柜,在决定自己吃掉最后半升米、还是留给即将饿死的女儿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县志上只会写‘米价腾贵,人相食’。可那一刻的挣扎、绝望与父爱,你的数据能计算出它的重量吗?”

“失了这活生生的语境,失了这有温度的血肉,历史不过是图书馆里无人问津、落满灰尘的干瘪标本罢了。”

苏瑾彻底怔住了。她张了张嘴,识海中那无往不利的【真理之钥】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宕机”。她可以计算出一切,唯独算不出沈渊口中的“人情”。她引以为傲的数据分析,在对方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秦天见苏瑾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沉,刚要开口用他的方式来“讲道理”,一旁的陈远也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说得好!沈先生此言,真是振聋发聩,字字珠玑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考究的手工定制西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站在了门口。他身后,还跟着两名身材挺拔、太阳穴高高鼓起、气质精悍如猎豹的随从。

男子约莫三十岁,面容俊朗,笑容极具感染力,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亲切感。

他迈步走进院子,径直走到沈渊面前,优雅地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张设计精美的名片,双手递上。

“归墟教,‘纵横堂’,林凡。”

沈渊的目光扫过那张名片,却没有伸手去接。

林凡也丝毫不见尴尬,从容地收回名片,自顾自地微笑着说下去,他的声音充满了磁性与煽动力:“沈先生,我们非常认同您的观点。历史,不该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更不该是被某些当权势力精心修剪过的、只供观赏的盆栽。它应该是波澜壮阔的江河,裹挟着泥沙,也蕴藏着雷霆!”

他转头看了一眼苏瑾等人,笑容中带上了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

“像他们这样,试图用冰冷的数据去框定鲜活的历史,本身就是一种傲慢与亵渎。而我们归墟教,致力于打破一切虚假的枷锁,揭示那些被刻意掩盖、被强行遗忘的、真正的历史真相!与我们合作,沈先生,您馆藏的这些宝贝,才能挣脱尘埃,发出它们应有的光芒,让这庸碌的世人,聆听来自过去的惊雷!”

林凡的话语极富技巧,他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沈渊对“研究方法”的批判,扭曲为对“历史真相”的追求,并把自己摆在了与沈渊同一立场上。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渊,仿佛在期待一位知己的回应。

整个院子,因为他的到来,气氛变得愈发诡异紧张。

沈渊沉默地听着,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林凡激情澎湃的演说完结,空气再次陷入安静,他才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手中那把普通的竹扫帚,对着林凡和他身后的随从,轻轻地、但毫不含糊地,做了一个清扫的动作。

“我这里,只有历史的尘埃。”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没有你们想要的惊雷。”

“走吧,别弄脏了我的院子。”

林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试图再说些什么,但看到沈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以及那仿佛随时会再挥过来的扫帚,最终还是强笑一下,带着人退了出去,只是转身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赶走不速之客后,小院重归寂静。沈渊的目光再次落在苏瑾身上,之前的锐利似乎收敛了些,多了几分审视。

“你,”他对着苏瑾说,“若真对这馆里的东西感兴趣,可以留下来看看。不过,别光用你的机器算。”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试着用你的心去称一称,看看能不能感受到这故纸堆里,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精神的重量’。称出来了,我们再谈其他。”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重新拿起扫帚,继续他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清扫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