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文魁宴上（七）（2/2）

最是贪嘴的二姐说，情便是“心有所好“，此后虽是一脸不舍却给她送了足足数月的喷香烤鸡，直吃得她皮毛都泛了油光才作罢；

爱说故事的三姐摇着扇，悠哉道“情之一事，不就是喜怒哀惧“，从此每日拉着她说那些可恶凡人的故事——编排狐族无情无义惑乱众生也就罢了，还喜欢扒掉狐狸的皮做袄子……

而她一贯潇洒来去的兄长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带她去了人间一遭。

人的都城繁华万千，多得是未历世事的小狐狸没见过的珍巧，可是夜来，满城灯火迎着归家的人，只有他们站在寥落夜色里。

兄长指给她青丘的方向，笑道“人间有千般珍巧，可是这繁华虽好，心却总系在一个地方……“

“晓得什么是‘情了吗？”她摇头。

“……真是个笨狐狸。“

山间的花开了又落，她的情窍犹自岿然不动。姐姐们唉声叹气道她怕是要一直做只傻狐狸了，族长抚着她的脑袋说这样也好，毕竟通情者易苦。

日子就这样过去，直到一日彤云漫天，烈焰燃如红花，这红花坠到青丘的山野，将山中花木烧得一干二净。

智周万物的长老说，这是能将一切生灵烧尽的天火。

大火中，她看见二姐的身影消失在赶去传讯的路上，青丘周遭还居住无数狐族，火势蔓延很快就要危及各方；

三姐没去救她那些珍藏的话本，因为持续施术引水耗尽了她全部力量，无力维持化形后她重变回一只赤狐，很快被大火吞去了身形。

族长站在冲天的焰光里，身上甲胄早已烧红烙进皮肉，她将自己视作一族最坚牢的屏障，挡住大半自天而降的火焰——狐族领袖自当冲锋在前。

从前如此，今日亦然。

从前，她们将彼此视作最亲厚最挚爱的家人，将这世上一切的爱放进她空缺的心中，希望天赋九尾的小妹能够早明情理，通驭动天彻地之能。

可是今日火光熊熊，她们希望她一切都不要懂。

火光里她们渐行渐远，她好像再看不清她们的脸——是谁一连数月为她送来烤鸡，说“情是心有所好”时心满意足的眯眼；

是谁爱讲吓唬小狐狸的故事，末了摇着扇笑得狡黠；

是谁的信说着归期已近，特为小妹带了礼物……

是谁说，通情者易苦。

天火越烧越大，烧尽烂漫山花，只把一个十方成灰的青丘还给她。

”繁华虽好，心却总系在一个地方……“

“晓得什么是‘情了吗？”

狐族生来通晓世情，情念愈深者法力愈是强大。而今天，整个青丘在她空落落的心中，满积劫灰。

庞大的灵力自体内倾泻而出，九条长尾在她身后张开，充盈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狐生九尾，神力通天。那么，若是献出九条尾巴，是否就能止住这要焚尽一切生灵的天火？

她跃向冲天火焰，九尾消散在渐熄的火光中。

千年。人世陡变。

世上能够枯朽的，早经尘灰而又芜芜，世上芜芜又生的，也许……已历数世轮回。

一方凝聚神魂的秘宝之内，散逸的九尾之魂历经万千心劫再度凝聚。

踏过无常命数，勘破重重心障，昔年不晓世情的眼睛如今满映尘潮。她在无数心魔中看到天火不断重燃，青丘之上已无故人。

可是，人间的话本故事里说，“狐死必首丘”。

天地中的野草尚有轮回重生之日，天火之后的青丘，心怀故土的狐民们，一定也有轮回再会的那天吧？

这场无常天火，却在后世留有记载。

《大荒纪》载，“青丘国与蛟民毗邻为好，然蚩尤作乱，蛟民随黄帝伐之于青丘，兵火逾天，青丘所遗无几。“

而那时，这只远隔世事、历万万心劫的九尾之狐，正在焚心天火中，想起她那位当日远行未归的兄长。

想他是否还能在天地间寻到一个将心牵绊的地方，想他是否仍在世间只是将往事遗忘——那她一定不会怪他将他们忘掉。因为对寿数漫长的妖而言，若能忘掉曾经珍视的一切……实在是太幸运的事了。

可是她并不知道。

有一只狐狸流浪千年，因为不能忘却。

——

言讫，满座寂然。

唯有陆闲，眼眸低垂，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