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站在草台班子上眺望(2/2)
赵老三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关切,有不舍,更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爹知道,你舍不得班里,舍不得我。但爹不能耽误你。去了那儿,好好学,别给爹丢人。学成了,有了真本事,有了那层‘艺术团’的金字招牌,将来……就算戏真没人听了,你或许还能有条别的路。”
这话说得含蓄,但沈遂之听懂了。赵老三在给他找后路,用自己最后的人情和积蓄,把他往那个看似更稳固、更高一层的“圈子”里送。哪怕那个圈子本身也在风雨飘摇。
“学校那边……”沈遂之低声问了一句。五年级刚上了半年。
“不上了。”赵老三挥挥手,斩钉截铁,“你心思早就不在书本上了。王老师那儿,我去说。往后,你就一心学戏。艺术团那边,管得不严,你白天去学,晚上……愿意回来住就回来,那边有宿舍,也行。”
不再上学了。沈遂之心里微微一颤,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道连接着他与“正常”童年的、早已脆弱不堪的线,终于也要被剪断了。
他看着赵老三。这个名义上的爹,这个曾经让他畏惧又憎恶的班主,此刻只是一个被岁月和时势压弯了脊梁、却仍想尽力把认为最好的东西推给儿子的老艺人。他的真心实意,在这衰颓的行业背景下,显得那么沉重,又那么无力。
“好。”沈遂之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响起,“我去。”
几天后,赵老三亲自赶着驴车,把沈遂之连人带一个不大的包袱,送到了铁岭县艺术团那座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前。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油漆有些剥落。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穿着练功服的年轻人在懒洋洋地压腿,看到他们,投来好奇又淡漠的一瞥。
赵老三把沈遂之领到负责人办公室,递烟,说好话,赔着笑脸。那位负责人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态度不冷不热,接过赵老三递上的一个信封(里面是“打点费”和“学费”),略略翻看了一下沈遂之的材料——其实也没什么材料,就是赵老三口述,那人随手记了几笔。
“嗯,赵班主的义子,听说戏不错。那就留下吧,跟着青年队练。规矩都懂吧?按时练功,遵守纪律。”负责人眼皮也没抬,吩咐一个工作人员带沈遂之去安排住处。
赵老三拉着沈遂之到一边,塞给他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压低声音:“省着点花。缺啥少啥,捎信儿回来。好好学,别惹事。”他用力拍了拍沈遂之的肩膀,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院门外那辆破旧的驴车,背影在初春清冷的风里,显得有几分佝偻。
沈遂之抱着包袱,站在艺术团空旷的院子里,看着赵老三和驴车消失在街角。然后,他回过头,打量着这座陌生的、代表着“深造”和“正路”的建筑。
楼里隐约传来胡琴试音的声音,吱吱嘎嘎,不成调子。远处街面上,音像店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声浪阵阵传来,是张学友的《吻别》,缠绵悱恻,与这院里的清冷格格不入。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有旧木头的味道,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属于前世李可曾短暂待过的某个半正规剧团的、陈腐而疲惫的气息。
时代没有变,行业在没落。他从一个草台班子,来到了另一个更大、却也更接近夕阳的“草台”。
深造?或许吧。
但前路何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迷茫。只是这一次,连“逃学”这个幼稚的反抗,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