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翘课(2/2)

跑回戏班院子时,孙胖子正蹲在屋檐下抽旱烟,看到他气喘吁吁地出现,愣了一下:“咦?你小子咋这时候回来了?不上学?”

沈遂之喘着气,没回答,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

孙胖子像是明白了什么,咂咂嘴,没多问,磕了磕烟锅:“也好,省得我晚上还得赶工。来,咱屋里说。”

那一下午,沈遂之沉浸在《哭坟》的戏里。孙胖子没讲太多技巧,只是絮絮叨叨说着这出戏的来历,戏里人物的遭遇,说着“悲从心来,腔随情走”。沈遂之听着,那些话仿佛不是进入耳朵,而是直接滴进了心里,与他灵魂深处那些苦涩的记忆汇合、发酵。当他再次试着唱起那段核心唱腔时,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哽咽,眼神空茫而哀切,虽仍稚嫩,但那股“悲气”,竟真的透了出来。

孙胖子拍腿叫了声:“有点意思了!”

那一刻,沈遂之忘记了逃学,忘记了学校,忘记了王老师可能有的失望和找上门来的麻烦。他只感觉到一种释放,一种扭曲的归属感。仿佛只有在这里,在戏里,他才是“活”的。

当然,逃学有代价。第二天,王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失望。“沈遂之,老师知道你家里情况特殊,但上学是正事!你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昨天领导还问起你……”看着他低垂的头,苍白的小脸,王老师终究没说出太重的话,只是叹气,“下次不许这样了,知道吗?再有下次,我要去你家……去你戏班找人了。”

沈遂之点头,认错态度良好。

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借口五花八门:肚子疼、头疼、家里有事……后来甚至懒得找借口,瞅准机会就溜。他专挑那些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副课,或者下午自习的时间逃。他对时间的拿捏越来越准,路线越来越熟,躲开老师和同学视线的技巧也越来越娴熟——这或许也算另一种“台步”和“身法”的运用。

奇怪的是,尽管逃学频繁,他的功课却一直没落下。每次测验、考试,依然名列前茅。这让他有了一种诡异的“资本”,仿佛成绩好成了他逃学行为的护身符。王老师对他又爱又气,多次家访(其实是找到戏班),赵班主总是打着哈哈,说孩子贪玩,一定严加管教,回头却对沈遂之说:“机灵点,别被抓现行。功课别丢,堵他们的嘴。”

沈遂之就在这种分裂中越陷越深。在学校,他是令人费解的神童,是老师重点关照又头痛的对象;在戏班,他是天赋异禀又沉默刻苦的“戏痴”,是赵班主手里藏着掖着、却又忍不住要炫耀的王牌小学徒。

他的身体仿佛有两套独立的系统:一套应对学校的规范、文字、理性;另一套,则天然地亲近着戏曲的韵律、肢体、情感。后者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哪怕那磁石上沾满了前世的血泪和今生的疼痛。逃学,成了他从一个系统切换到另一个系统的危险闸门,每一次扳动,都带着负罪般的快感和更深沉的空虚。

春天过去,夏天来了。教室里闷热难当,戏班的露天演出却多了起来。沈遂之逃学的次数也越发频繁。他像一只穿梭在两个截然不同世界间的鬼魅,功课单上的“优”和练功服上的汗水、油彩,同样鲜明,同样虚幻。

他知道这样不对,知道王老师的担忧是真的,知道“上学”对大多数人意味着更广阔的出路。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仿佛那咿咿呀呀的唱腔,那腾挪翻转的身段,才是他这具身体与生俱来的、无法剥离的母语。哪怕说这母语时,喉头总是梗着血,骨缝里总是渗着苦。

夏日的某一天,下午第一节是美术课,画西瓜。沈遂之看着面前的白纸和蜡笔,又看了看窗外刺眼的阳光。戏班今天要赶一个三十里外集市的晚场,这会儿应该正在装车。

他悄悄放下蜡笔,又一次,从后门溜了出去。这一次,他没有跑,只是快步走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合上了某种台步的节奏,微微摇晃,仿佛已踏在颠簸行进的戏班板车上。书包在他肩上一荡一荡,里面装着满分的试卷和空白的画纸。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向通往戏班的方向。那影子扭动着,似乎也在模仿着某个戏里的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