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桂香盈院辩声起,柔刚相济暗潮生(2/2)
她想起话本里那些近水楼台的故事,心里更慌了。
林芷萱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是啊,朝夕相对。
这四个字像一根细刺。
她自幼受的教育告诉她应端庄自持,不可善妒,不可妄加揣测。
但心底那份日益增长的情愫与期盼,此刻却化为实实在在的危机感,让她无法再维持纯粹的“理”性。
“所以,”林芷萱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楚梦瑶,目光清澈而坚定,“我们更该常去。一则,探讨学问,本就是同窗之谊,师长乐见。二则……”
她微微吸了口气,“也能看看,那位‘表姐’,究竟是何等人物,是否……真如传言所说。”
楚梦瑶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重新焕发出那种迎难而上的光彩:
“嗯!我们去会会她!芷萱师姐你学问好,跟她讲道理;我……我观察仔细,定能看出破绽!”
两位少女,一个沉稳内敛以理自持,一个聪慧敏锐斗志昂扬,怀揣着同样青涩而浓烈的心事,以及面对潜在“威胁”时结成的临时同盟,朝着清水桥那座此刻在她们心中已不再寻常的宅院,坚定地走去。
风拂起她们的裙摆和发丝,也拂动了少女心事中,那最初的一缕硝烟。
清水桥宅院,秋日午后。
庭院里的桂花开了第二茬,甜香混着清冷的空气,丝丝缕缕透过雕花木窗漫进大厅。
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廊下石阶上,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大厅内,气氛却与这秋日的静谧截然相反。
柳如丝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缠枝菊纹的夹袄,领口露出一截雪白的立领,乌发松松绾了个堕马髻,斜插一支素银簪。
她正将一碟刚剥好的糖炒栗子推向桌对面,指尖染着一点栗壳的焦糖色,动作间带着一种家常的亲昵,却又隐隐透着戒备。
“林妹妹,楚妹妹,尝尝这栗子,西市李婆婆炒的,火候最是地道。”
她声音依旧柔婉,眼波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坐在窗下书案前、正对着几页账册凝眉的陈洛。
林芷萱端坐在红木椅上,背脊挺直如修竹。
她今日穿着霜色暗云纹的秋衫,外罩一件鸦青色素面比甲,通身别无饰物,唯有腕间一抹温润的羊脂玉镯,衬得她气质愈发高华娴静,如远山寒潭,清冷不可方物。
她目光淡淡扫过那碟栗子,并未去取,而是从随身锦袋中取出一个青布书套。
“柳姐姐客气了。”她嗓音清越,如冰泉击石,每个字都吐得清晰分明,“今日前来,一是归还前次借阅的《水经注疏》,陈洛师弟的批注精微,于山川形势别有见解,令我获益。”
她将书册轻轻放在栗子碟旁,抬眸看向柳如丝,眼神平静无波,“二来,近日读《左传》,于‘郑伯克段于鄢’一章,有些微末不解,想向姐姐请教一二。”
柳如丝心头一紧。
又来了。
这些典故她并非全然不知,但对方总能挑出最刁钻的角度。她面上笑容不变:“林姑娘请讲,我虽不甚通史,或可一听。”
“《左传》讥郑庄公‘失教’,然共叔段跋扈,其母武姜偏私,亦是祸端。”
林芷萱语速平缓,仿佛真的在探讨学问,“可见家族之内,长幼亲疏若无定分,规矩体统若有偏废,即便是至亲骨肉,亦易滋生嫌隙,乃至酿成大患。不知姐姐如何看待这‘亲’与‘疏’、‘常’与‘变’之间的尺度?”
问题借古喻今,直指柳如丝这“表姐”身份在陈洛家中微妙的位置,以及可能引发的“非议”。
柳如丝呼吸微滞。
她能感到对方话语里那份不动声色的压迫感,以及隐含的告诫——你终究是“疏”,是“变”,长久滞留,于礼不合,于人有害。
她握了握微凉的手指,强自镇定:“史家之言,自有深意。然寻常人家,贵在和睦体谅。‘亲疏’固然有分,‘情理’亦不可废。只要心正意诚,照料亲人,外人又何来闲话?”
她试图用“情理”和“心正”来抵挡那冰冷的“礼法”。
“姐姐所言极是,‘心正’自是首要。” 林芷萱微微颔首,却不容她喘息,话锋如秋霜般凛冽,“然《女诫》有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女子立身,德行为本。便是至亲相处,亦当时时自省,言行举止是否合度,有无逾越本分,授人以柄。姐姐以为呢?”
这几乎是在质问柳如丝的“妇德”与“本分”了。
柳如丝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
她正欲开口辩驳,另一道带着明显讥诮的清泠嗓音悠悠响起。
“芷萱师姐引经据典,倒让我想起前几日读的一首小词。”
楚梦瑶已翩然走近,手中不再执团扇,换了一卷诗稿。
她今日穿着秋香色绣银叶纹的褙子,同色罗裙,发间一枚小小的金丝点翠银杏叶,随着步履轻颤,清傲之中更添几分属于秋日的明丽与锐气。
她目光扫过柳如丝,落在陈洛身上一瞬,又移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是欧阳永叔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词是好词,只是这‘庭院深深’,‘帘幕无重’,若不知底细,倒教人想起些深宅旧事,不明不白,徒惹猜疑。”
她顿了顿,声音更清晰了几分,带着才女特有的、咬文嚼字的挑剔,“柳姐姐觉得,是这‘庭院深深’引人遐思呢,还是‘帘幕无重’更易藏晦?”
柳如丝指尖一颤,几乎要捏碎手中的绢帕。
楚梦瑶这丫头,比林芷萱更直接,用闺怨词影射她身份暧昧、处境不明,如同深宅里不可言说的隐秘。
她胸口起伏,一股郁气堵着。
论引经据典,旁敲侧击,她哪里是这两个自幼饱读诗书、心思九曲玲珑的才女的对手?
她只能紧紧抓住自己唯一的、也是对方暂时无法撼动的“优势”。
她深吸一口带着桂花清冷的空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恼意与一丝委屈,重新端起温婉长姐的姿态,迅速调整表情,眼中瞬间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转向陈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洛儿,你瞧瞧,两位师姐学问如此之好,说的话姐姐都快听不懂了。姐姐只是想着你平日练功辛苦,读书耗神,想尽力照顾你周全些……莫非,这样也错了么?若是让两位妹妹误会,姐姐……姐姐心里实在难安。”
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别过脸去,用帕子轻拭眼角,侧影单薄,肩头微颤,那份柔弱无依、我见犹怜的风情被秋日的微光一照,愈发显得无助。
这一招以退为进,以柔克刚,示弱博取同情,是柳如丝数次交锋后摸索出的法宝。
果然,陈洛放下账册,揉了揉眉心,无奈开口:“芷萱师姐,梦瑶师姐,表姐她心思单纯,只是关心我。这些诗词典故,不必牵强附会。”
林芷萱见主角发话,神色未变,只是眸色更深了些,淡淡道:“师弟误会了,我们与柳姐姐闲谈而已,何来牵连?只是见姐姐持家辛苦,提醒些世情常理,以免姐姐一片好心,反被不明就里之人诟病。”
她话里依然留着骨头——你是好心,但别人未必这么看。
楚梦瑶则轻哼一声,别过脸去,小声对林芷萱道:“有些人啊,道理说不过,就只会摆出这副模样,倒像是我们欺负了她似的。”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柳如丝听见。
柳如丝指甲掐了掐掌心,面上却愈发显得柔弱,只低声道:“是姐姐愚钝,不懂这些文雅……不会说话……”
大厅内,甜香的栗子气、清冷的秋意、还有无形的言语机锋混杂在一起。
陈洛夹在中间,看着一边是高华娴静却言辞如刀的林芷萱,一边是清傲聪敏语带机锋的楚梦瑶,另一边是柔弱委屈眼含泪光的柳如丝,只觉得这秋天的午后,比三伏天练功还要累人。
这场面,几乎成了清水桥宅院的日常定番。
林芷萱与楚梦瑶每次到来,都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文战”,言辞是她们的刀剑,典故是她们的甲胄,每一次试探都绵里藏针,每一次进攻都优雅而致命。
柳如丝则疲于应对,时而以“姐姐”的关怀为盾,时而以柔弱为矛,虽常处下风,却也顽强地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于是,这宅院里,除了晨昏时分的剑风破空之声,更多了这每日数回的、不见硝烟却暗潮汹涌的“才女斗嘴”。
一方是底蕴深厚、冷静犀利的学院派,一方是风情万种、以柔克刚的江湖派,围绕着中间那个有时精明有时无奈的年轻师弟,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话语权”争夺战。
这场不见硝烟却处处玄机的才女暗战,在这金桂飘香的季节里,悄然而持久地进行着,为这宅院平添了一份别样的、令人头疼的“热闹”。